以下是沈敛残喘之际,无端的所思——
生死有所不避,虽说是有所不避,但其实是本就不可能从中逃离。
野菌蜉蝣,朝暮春秋;王侯将相,尽付东流。私人之于汗青,犹汗青之于地理,犹地理之于天文,万事万物无一不朽,唯有变易长存。
或者说,正是因为春江冬雪般永不止歇的变化,万事万物才永不能期望永世长存,只能余下固有的细分的物质本身作为稍稍显得可靠些的锚定。
既以物质世界作为锚定的根本,那无论如何优美的臆想都不能称为真实或真理,功利与经济便无论如何也将成为万事运行的逻辑。
换言之,正因为对盔甲来说这样的行为最为合理保险,自己才会惨死在血刃之下。
……
……
意识逐渐飘远,腰断后的上肢早已脱离了神经的连接,然而因失血而空幻的大脑仍保留着被切断时的痛楚。
特定激素的分泌器官已经留在了感知以外的残躯上,于是断口上的伤痛毫不保留毫不减缓地刺激着沈敛,即便面对云散后的月照,极端的疼痛依旧一次次断片一般黑暗了全部的视野。
疼痛以上,是窒息般的虚弱,温热的血如廉价的颜料般泼染着葱翠的春泥,时来的寒风不再是料峭,而是刺骨,每一阵吹拂都带去血的温度与思维的活性,他虽失去了一半以上的躯体,却加倍的迟钝和沉重。
终于,无足之人,终于行至生死最后的边际,行至灭亡的结局,终末的境界。
……
……
极端虚无绝望的思维,极端剧烈痛楚的感知,混乱地编织在沈敛的弥留之际。
他从不知道如此难耐的苦痛下人竟能生发如此清晰的思考,即便这种思考本身便充满了自灭的性质,但这本就已经是最后的最后了,再无旁人可以谴责与嫌恶的理由,生发这样空幻思索的人也就不需要为之感到愧疚了。
遗憾的是,沈敛此刻毫无感慨的空暇,他这刹那间生命所产生的唯一的动力,就是向死蹒跚迈近,再无其他的余裕了。
“嗯?随珠呢!你把随珠藏到哪里了!说出来,我治活你饶你一命!”
下方传来急躁的吼声,沈敛不能听清那焦躁的情绪下究竟包含了怎样的内容,远空的清光逐渐黯然,分不清是到底是生机的凋零还是月色的消散,恍惚的坠落感中,沈敛闭上了双眼。
金属碰撞般的嘈杂,锐器剐蹭般的嘈杂,充满恶意人声的嘈杂,现代影像产品失真般的嘈杂。
不堪其扰的沈敛,用尽最后的一点气力,嘴角以消失似的声音喃喃:
“聒噪。”
……
……
但最有效率最为简化的机制并不存在于物质的境界之内。
无端的变化意味着没有道理的多样,纷繁无限的外来影响。
悠久历史的变易之下,无数规则的临界之间,必将填充用以分隔的容错,或者用以容错的分隔。
否则世界就只是永劫的轮回。
……
……
无边无际的疼痛依旧在持续,流失的空虚与失重的坠落依旧在继续。
已经没有血可以再流失了,然而组成身体的质量还在无止境地跌落,直到平均的密度比大气还轻,直到跌破到不可能的自然数之下的程度。
虚脱的身体远远算不得轻盈,却已经轻得仿佛可以向上飘升浮起了。
然而躯壳、感官、思维仍无下限地坠落,不知堕向何方。
……
……
“的确很吵,不能再吵了,不能吵得更多了……”
转轱辘一样的话。
瞑目之后,黑暗的天空仿佛翻页成为了光线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体感的时间再不能准确地描述这一概念,一切都在世界的外域,越过五感或者六感冲击着沈敛。
光线没有颜色,既不是复合的纯白,也不是任意一种人眼可视的色彩,更不是不可视的无意义的存在,似黑似灰,若有若无。
能理解的只有,一切都看得见,不是模糊地看见,不是一瞥,不是扫视,不是俯视仰视或任何有角度的观察,不是认真聚焦后的,不是模糊朦胧的。
色与声同,声与味同,以至于种种,都在视野以内。
但一切又绝非借由某种技术手段直接传输入人脑的信息流,所见的光景分明不应能注释概念,却让人坚信不疑一切都与所谓的信息毫无关联,一切都是无形无体无逻辑无思维无实在的不存在的非事物的不可名状的又非不可名状的不可解的又不需解便知的无名。
不可称是,不可称否,不可称物,不可称念,不是色,不是空,不是道,不是理。
最远的远方是一道无边际的界限,如日出的海平面,如极目的地平线,如空泛的天际线,如任何一种永不能抵达的境界线。
“你看到了吧,那就是最初的境界。”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此刻的他并没有器官和形体,并不能分辨外物的状貌,但和拿到那颗仅比自己的拳头略小一圈的白珠时一样,他就是能明白对方一定是那位红发的少女。
“虽说确实是叫我不要牵扯进来,但这也未免太过危险了吧。”
沈敛自嘲地抱怨道:
“是为了那颗珍珠吗?对我这种人来说,太大动干戈了。”
“你居然以为是我设了局还是什么的吗?我根本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才到这里的啊!我只是那颗珍珠哪里都找不到,怕有人追究责任来这里避避风头……这么说,你已经找到随侯珠了?”
红发的少女同样十分地讶异。
“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沈敛垂头丧气道:
“连走马灯都没看见就死了。”
“‘人们开始意识到,一例精巧的谋杀,在两个蠢人简单的杀与被杀、一把匕首、一只钱包和一条黑灯瞎火的巷子之外,更多的是前期的构思。’”
红发的少女字正腔圆地背诵着什么。
“这是什么?”
“托马斯·德·昆西关于威廉姆斯的讲座。”
少女无所谓地答道:
“其实我也不认识他们是谁。”
“我一直以为你不怎么看书的……总感觉今天一直在冒犯你。”
沈敛有些愧疚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