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治伤
冬日。
刚下过一场小雪,远山近水,便早就是凝固的了,一片蒙蒙的白,衬着灰暗阴霾的天空,而天地之间,便只剩下这两种单调的灰白色,朔风未号,卷云不扬,极目所尽的景致看起来是这般的平和与寂静,但却是一种属于凄寒的寂静。
雪地里,柳寒烟仍然一身是白裳,仅比平常多加上一袭白缎狐皮裹的披风,只见辛云飞乱发蓬松,脸白如纸,直挺挺躺在柳寒烟怀里。既不闻呼吸之声,也不见他睁一睁眼皮;乍看起来,哪里还有往日神情,简直就跟一具死尸相差无几了。
韩方一阵酸楚,一探手,握住他的腕脉,凝神默查之下,才略为放心。那脉息虽弱不可辨,总算尚未完全断绝。他忍住满眶热泪,轻轻唤道:“小飞,小飞!”
辛云飞似有所觉,又似欲振乏力;眼皮会动了一下,竟未睁开。
韩方一侧头,泪水夺眶而下,便咽问道:“他怎会伤得这样严重?”
柳寒烟叹道:“他在与人对战时,中计被人重手所伤,内腑几乎全都离位。”
韩方覆地扬起头来,含泪说道:“小飞功力不弱,放眼整个江湖中,能以重手法打伤他的人并不多,那人是谁?”
柳寒烟道:“普通敌手确难伤得了她,但那人一身功力,已达炉火纯青之境;别说小飞,连我和詹立轩联手,分毫占不到便宜……”
韩方骇然,再问道:“那人是谁?”
柳寒烟道:“那人出现时手拿玉萧,身穿道袍。据詹立轩见面时,曾尊称他叫什么‘千门之主’柳一凡。”
“啊!是他!”韩方猛地一惊,失声道:“‘千门之主’、柳一凡?”
柳寒烟问道:“你知道他的来历?”
韩方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只知道‘千门之主’是千门幕后最高首脑,是一位神秘可怕的人物。可惜我只见过他一次影子,连面貌也没有看见过。‘千门之主’怎么会是柳一凡呢?柳一凡可是我的二师叔啊!”
柳寒烟犹有余悸地道:“那‘千门之主’一身武功深不可测,手拿玉萧招式简单有效,招招抢占先机,小飞连连被制,玉萧中更是暗藏短剑,剌中小飞后又用重手法把小飞拍飞。我和詹立轩双双抢出,竟然只逼退他四、五步。就此一瞬间,我才把小飞救出来。”
韩方凝目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柳寒烟道:“就在昨晚,离此不过十里。那时我听到萧声恰好赶到,因不辩对方身份,所以应援略迟,致使小飞身负重伤。”
韩方长叹一声,道:“当年师傅交托给我,我竞没能好好照顾好他,怎么有脸去见师傅。”
说着,凝目望望辛云飞,又道:“小飞伤在内腑,必须用内力使五脏归位,才能治愈伤势。我现在就先替他行功渡力,烦你代为护法。待二个时辰以后,咱们就动身赶到天济峰去找葛神医。”
柳寒烟闻言一惊,忙道:“行功渡力疗伤最耗真元,你又何须亲自施为?再说,天济峰奇险难入,‘千门之主’万一追来还得你阻挡才行。”
韩方断然道:“天济峰纵是艰难险阻,我也非去不可。此事不必再计议,请照我的安排施行就是。”
柳寒烟迟疑道:“那么,可否容我来为小飞行功渡力疗伤。”
韩方道:“不必,你功力不如我,等他伤愈动身的时候,我还得借重你来照顾他。”
天济峰山峦挺秀,风物绝胜,春秋佳日,本为骚人墨客游咏之地。但是在这严寒的冬天,纵然有人会提着兴致来赏雪,但也只到了山腰之下,浅尝即止。很少有人会冒着从山上滑下的危险,在积雪中爬上去的。
暮云四合,韩方抱着辛云飞在这天济峰转了一整天,逐渐着急,忽然听得在松涛声中,竟隐隐有流水潺潺之声传来,他的精神一振,连忙向水声发出之处,掠了过去。转过一处山湾,果有一道泉水,沿着山涧流下,澎湃奔腾,飞溅着的无数水珠,在天色将黑未黑之际,分外悦目。
韩方和柳寒烟沿着山涧,曲折上行,飞溅着的水珠,渐将他的鞋袜溅湿。寒风吹过,他脚上凉凉的,身上又微微有了些寒意。
俯首下望,白云缭绕。仰首而望,已是山峰近巅之处。
韩方目光四盼,忽见前面两壁夹峙,而这山涧便是从对面那山坳里流出。他精神一振,身形一弓,两个起落,便越了过去。
他极快地穿过那两壁夹峙之间的山道。
此刻夜色虽已浓,寒意也越重,但韩方心中却满怀热望。在山涧之侧,竟有几处人间灯火,有灯火的地方自然会有人家。
远处是一间颇为宽敞的书室,临窗一张书案上,点燃着一支红烛,光影摇曳,结了一段很长的灯花,案右紫檀靠椅上,端坐一个面貌清瘦的青袍老人,手执书卷,正在安详地阅读古籍。这是葛神医的习惯,他每天晚餐之后,都要在书室里看上一会书,才回房就寝。
蓦然,窗前起了一阵微风,烛火跟着微微一沉。就在这一瞬之间,葛神医面前,已经多了个高大的人影!这人身穿蓝布长衫,外罩玄色披风,下着灰色套裤,二十多岁,浓眉紫脸,双目如炬,相貌威猛。
手上抱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青人,右掌紧抵在年青人后心,看情形是受了重伤,求医来的,这人来得好不兀突?
葛神医却是神色不变,目光微抬,心中暗暗一惊,想道:“此人身法奇快,当非寻常之辈!”
放下书卷,刚从椅上站起。
蓝衫年青人已经先开口了,只听他说道:“我等有急事相求,来得冒昧,还望先生恕罪。”
他手上抱了个人,不能拱手作揖,说话之间,连连躬腰。
葛神医慌忙地拱手还礼,说道:“兄弟葛病,尊驾半夜而来,要兄弟效劳么?”
蓝衫年青人看看怀中年青人,答道:“这是我弟弟,身受重伤,当今之世,除了先生,已是无人能治,我等三人跋山涉水而来,务请先生救救他。”
葛神医目光打量了蓝衫年青人一眼,拱手笑道:“光看尊驾来时身法,自是武林高人,兄弟先想请教大号如何称呼?”
蓝衫年青人道:“先生过誉,浪迹江湖之人,贱名不足挂齿。”
葛神医点了点头,才又接道:“尊驾既然不愿说,兄弟自是不敢相强,只是兄弟替武林中人看病,照例……”
柳寒烟没等葛神医说完,摔手就是一蓬银针急射而出,银针射在桌面上呈一朵梅花形状。笑道:“只要先生能把他医好,别说一招,就是再加上几招,我等也无不遵命。”
葛神医看到摆成梅花形状的银针大惊,道:“敢问赫长老是……”
柳寒烟道:“正是家母。”
葛神医立即毕恭毕敬地道:“你们请坐下来,让我替他切切脉看。”
韩方依言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葛神医走前两步,伸出手去,握着辛云飞脉腕,搭了搭脉。
只觉这辛云飞六脉俱沉,但体内真气鼓荡,源源不绝,这分明是蓝衫年青人一直以本身内力,输入这少年体内,藉以延续他的生命。
不觉微微皱了下眉,回身取过一个磁瓶,倾出一粒绿豆大的药丸,纳入辛云飞口中,一面说道:“麻烦去取一碗清水来。他体力未复,心神未澄,强自运功渡力;此时气血已枯,不是这样容易救得了的。”
柳寒烟点头答应,取了一只碗。不一会,盛满了一碗泉水回来。
葛神医从衣袖中掏出一只小磁瓶,将瓶中淡绿色粉末,全部倾入碗内;用指调匀,连碗递给柳寒烟,道:“帮帮忙,你端着这碗药水准备好;看我将他的右手移开时,立即给他灌下肚去。千万要拿准时候,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
柳寒烟连连点头道:“知道了,神医请动手吧!”
葛神医凝神贯注,先用左手抵住辛云飞的额际;然后轻舒右手拇、中、食三指,虚扣他右腕脉门,低喝一声:“送药!”三指齐紧,猛的一带。
说来令人难信,但葛神医移开辛云飞手掌时,却听得“嗤——”一声轻响,就像一只皮球被戳了一个洞,蓄气泄出时的声音一般,气嘘声中,辛云飞身躯微震,仰面便倒。柳寒烟早已凝势而待,急忙一扣他牙关,及时将药汁灌了下去。
葛神医长长舒了一口气,摇头笑道:“幸亏这此次返藏,取得几样药物;否则,今日真不堪设想。尤其这位少侠,纵能保住性命,也绝非三五月内能够复原的了。”
柳寒烟道:“现在已经无恙了吗?”
葛神医只是摇头,口中说道:“难,难,此子六脉俱沉。若非以内力替他延续残喘,只怕我也无能为力了!”
柳寒烟目光一闪,道:“你是说还有一线希望。”
葛神医顿一顿道:“此事需我们三人合力,也许尚有一线生机。”
柳寒烟和韩方道:“先生只要救治他,不论要我们做什么,但凭吩咐。”
葛神医取起茶盏,缓缓喝了一口,抬首向天,作出思索模样,然后很快放下茶盏,三脚两步,奔到药橱前面,伸手拉开抽屉,这里取一些,那里取一些,连取了二、三十味药材。这回他不再用铁盅去碾,双手连搓,就把这些药物搓成了粉未。然后在屋外架起一口大锅,把搓好的药未放入锅中,加水熬煮起来。
柳寒烟道:“可要我等帮忙?”
葛神医道:“赫长老的‘银针渡穴’想必姑娘纯熟于心。”
柳寒烟道:“家母此技法,小女子略知一、二。”
葛神医道:“到时我与韩大侠两人行功渡力,你就在旁‘银针渡穴’请你按照我的指示。”
柳寒烟道:“好,谨遵神医安排。”
葛神医又取来一大缸,把熬好的药汁倒了进去,把辛云飞脱个筋光,盘腿坐在大缸里,韩方用掌抵住辛云飞前胸‘膻中穴’内力缓缓注入,葛神医左手二指顶住后背‘幽门’穴,右手二指迅速在‘天池’、‘中府’、‘期门’、‘天突’、‘石关’等穴位点了一遍。然后叫柳寒烟拿银针封住‘不容’、‘玉堂’‘云门’几处穴位。然后葛神医右手二指又由上到下各个穴位按压一遍。游走的真气随着葛神医手指的引导在辛云飞的体内冲撞各个穴位,辛云飞苍白的脸痛苦地扭曲着,而没有发出一丝呻呤。当胸前和后背经脉各点了一次后,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呼吸也慢慢变得均匀起来了。
葛神医道:“今天就这样,以后每天打通他的每条经脉一次,半个月之后应该会好起来的。”
柳寒烟和韩方两人也如释重负,汗水自柳寒烟发脚眉睫淌流,流在眼里,迷蒙酸涩;流在嘴里,咸苦沉滞;韩方却让一抹微笑浮于脸上,并没有作声。
在严冬清晨凛冽的寒风里,屋檐下的冰柱如狼牙交错,仿佛正等待着择人而噬。密云低压,天地间竟似充满了一种足以冻结一切生命的杀气。没有风,连风都似被冻死。辛云飞已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了,身体已是一天比一天要好。
屋外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柳寒烟已捧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进来,美丽的脸上,带着甜蜜而温柔的微笑。这正是辛云飞早上在心里盼望着的情况。
辛云飞勉强笑了笑,道:“早。”
“早。”柳寒烟笑得更温柔:“粥已熬好了,你就躺在床上吃?”
辛云飞点点头。
于是一碗香气扑鼻的热粥,又由柳寒烟一双柔美秀气的手捧了过来。现在他的确很需要这么样一碗粥的,他的胃是空的,整个人都是空的。粥的滋味,也还是跟以前一样,可是辛云飞只喝了两口,就再也咽不下去。
柳寒烟凝视着他,轻轻道:“昨晚疗伤太累了?”
辛云飞又勉强笑了笑,道:“我还算好了啦。”
柳寒烟又看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若是你,我怕我会挺不过来的。”
辛云飞黯然。他知道柳寒烟一定吃了不少苦,她就算不说,他也看得出。
辛云飞又勉强笑了笑,道:“我其实还算好,只是苦了你们。”
柳寒烟垂着头道:“看到你的样子,我只是心里难受罢了。”
辛云飞心里又何尝不是酸楚的。他忽然发觉自己实在是个很无情的人,实在没有想到自己过去对她的种种怀疑。他不敢去想,更不敢去面对。
柳寒烟见辛云飞没有说话,装着不在意的理理鬓发,偷着瞧了辛云飞两眼,面靥上有点红晕,她低声道:“其实我们早就在一年前就见过。”
辛云飞道:“哦?”
柳寒烟道:“你还记得在五里铺诛杀鬼手罗宏明?”
辛云飞盯着她的眼睛,他实在难以将俗气、蛮橫的赵小姐与眼前的柳寒烟相比,疑惑着道:“你就是被他们绑来的那个姑娘?”
柳寒烟道:“我只是化妆成赵小姐的。”
辛云飞道:“当时你并没有被迷晕?”
柳寒烟道:“江鹞子本就是我的手下,我们所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能够接近罗宏明。”
辛云飞道:“你只要接近他,你就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