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嵩说罢,屋内一阵沉默,就连一向耿直的石公弼也有些讶然赵嵩竟敢在张商英面前提此事。
徽宗赵佶信奉道教,自称教主道君皇帝,坚信无为而治,故而道观一时间在全国各地有了显著发展,甚至隐隐有压过佛教一头的趋势。
而张商英信奉佛教,自号无尽居士,能与天子不同,却起任尚书右仆射,力主变蔡京之所为,虽无人敢直言,但背后多有人猜测,张相起家与佛家鼎力支持不无关系。
“度牒,交子,盐钞,茶引。此类物为的是行钞法以通商旅。
就以空名度牒为例,自神宗至今,市价不过自百钱涨至二百钱,正是因为历任鸿胪寺始终不曾大开其口,使空名度牒价格始终稳定。
老夫虽信佛,但却不曾偏袒寺庙,各寺广纳良田,开办长生库之事我早已知晓。
可你不曾见过大灾之年,一县之内,收成断绝,连寺庙的一等田都颗粒无收之时。若是有寺庙的州县,就可用长生库的钱财放贷,渡过难关,使县中农户不至于卖儿鬻女。
若是没了长生库的州县,但凡刮风下雨,洪涝旱灾之年。户户破家荡产,鬻儿卖女,时有所闻,甚至有那煮婴儿粥一说。
神宗时,河北转运司干当公事王广廉,尝奏启度僧牒数千道为本钱,于陕西转运司私行青苗法,春散秋敛,渡过大灾之年,全境百姓当年无一处因吃不上饭揭竿而起。
此举虽富了寺庙烟火,但也解了各地常平仓不足之患,一味禁绝,大为打压并不可取。”张商英沉默了片刻,还是对赵嵩将自己放任此事的内里缘由讲了个清楚透彻。
只是这次张商英的语调之间再无对赵嵩谄媚的鄙夷之色,而是缓缓道来。
赵嵩也心知肚明,自己刚才明明说的是州府不对寺庙征税之事,致使度牒价格高涨。
民间大有官绅并不信佛,但却买了度牒,用于避税,各地官府沆瀣一气,利用张商英放任的态度,也都默许了此事。
按照自己对宋代历史的了解,徽宗时期度牒逐渐与僧侣脱钩,变成了一种免税凭证。
不仅可以免除大多税种,还可免服徭役,而没有度牒之人,不但要纳税,还要徭役,变相压缩了穷人的生产力。相比之下,富人越富,穷者愈穷。
从北宋熙宁年间到南宋绍兴年间,物价开始加速上涨,度牒的价格从100贯上涨至500贯。
以财政为目的的度牒发行,到南宋末期时,占比已经达到了全国税收的60%,到了全国经济被度牒左右之时,更是难以掉头。
而此时各地寺庙长生库刚起,正是如王安石改革,朝廷以度牒为本金发放青苗贷。而寺庙以度牒为本金放贷,赚取利息差。
短短三五年的光景就有僧人因此寓钱数万,甲于一郡。
若连张商英都不愿与寺庙征税,又如何能充盈国库与少府。
久让徽宗少府空虚,又怎能得了圣眷?怕是难阻挡蔡京复相,届时再说此事更是难以通行。可偏是张商英不愿为赵佶宗室谋私利,如此直说反而不易让其接受。
赵嵩犹豫了片刻,不知自己这话是否该说与张商英,想了想故作引导的问道:“不知张相对全国各类目课税多寡一事可了解?”
“身为右相,此事老夫自然知晓,大观年间,农税中的钱币收入600万贯、通关商税900万贯、盐税1400万贯、茶税100万贯、酒税1300万贯。丁田税实物收入以粮为首,折算为钱币为1500万贯左右。”张商英虽然不解为何赵嵩突然问起此事,但经过刚才赵嵩一番明显是有备而来的质问,此时屋内的话语权主导不自觉的偏向了赵嵩一侧,张商英还是将自己所知的说与他听了。
“按张相所说,税收前三依次为丁田税、盐税、榷酒税三类。
可这三税种相差不过100万贯,刨除盐税不说,仅说丁田税与盐税两种。
大宋泱泱大国如此多良田,仅比榷酒税多收入200万贯。
虽榷酒税征收之重,比粮税要高出五成,若是按两斤粮食出一斤酒,难不成是全国半数的粮食都用来酿酒了不成?
若我说的不对,又为何粮食折税才区区1500万贯?
张相可莫忘了,这粮食折算钱银之时还要收折色,更是该比榷酒税多上数倍,张相敢保这丁田税数额奇少,没有那度牒的功劳在其中?”赵嵩句句反问,可却在气势上并不如石公弼说话般咄咄逼人,而是一脸无辜,真如对这些问题实存疑问般抛了出来。
“丁田税折钱只1500万贯乃是因折色所致,天下税粮,以钱钞代输,银一两,钱千文,钞十贯,皆折输米一石。
江南诸路输正粮一石至东京,便是漕运还需费三倍民力,怎能如你概要般算了就能作数。
你这竖子,颠来倒去,不过是想让老夫对寺庙道观征税,老夫又何曾没想过此事。
你可知如今各大寺庙之中存了多少官吏家中的食本?
寺庙之中又分内外,俗家弟子三等,最是那末流的俗家弟子,往往都是地方官绅家中亲眷。
一旦度牒失效,没了免税的依靠,老夫又是与大多一股势力为敌?
若施此法,朝廷颁了圣旨,却没有得力之人去施行,徒失了人心罢了。”说到此处,张商英的神色有些黯然。
“官家崇尚无为而治,道是无为的,但道有规律,以规律约束宇宙间万事万物运行,万事万物均遵循规律。
无为而治即是以法度治国,以法度约束臣民的行为,臣民均遵守法律制度。
过多的干预社会秩序则乱,若法治则井然有序,张相不必事必躬亲,希望人人都如石中丞这般耿直。
张相纵容寺庙开长生库,同是由人来治,谁也难保那些大和尚的长生库在大灾之年是赈灾还是趁低价买良田,既是如此,何不立良法以束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