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无雪,鸦嘹唳,阴风恻恻,人黄马瘦怜。
苦守一城枯荣。
十里油灯灭,少小皆安,今非昨,何言,战。
朝晖刚露,百色城在黑暗中隐隐显出来。黄黑两色的屋子,错错叠叠的卧在城中沉睡。
晒楼上横七八竖的竹竿上,晾着野菜叶子和动物的皮毛。
风一吹就如妖魔乱舞,竹竿撞上木板‘哐哐’的响,几只灰鼠听到响声惊了一下,缩回乱石之中。
响声停下了,黄白的土墙下灰鼠左顾右盼后,就轻松的翻过土堆,翻进晒谷场,在乱草中寻着食物。
它很快在泥土缝中,找到几粒饱满的谷子,便用尖利的牙剥开糠皮啃了起来。灰鼠肯定不知道遗漏这几粒谷子的主人,连糠皮都没得吃。
晒谷场被扫荡一圈后,它摆着细长的尾巴溜进了屋子。
先爬进了灶台,往年这个时候的灶台边总有几滴油腥。今年连裹着米汤的青菜汁都不见着,菜板锅边灶脚统统爬过一遍后,没有收获的灰鼠大摇大摆的爬进了睡房。
睡房比其它地方都暖和,寻了几圈才发现这个家实在太穷了。老鼠看了眼前几天自己咬出的洞又被稻草给堵上了,又爬到被咬出洞的那处,看看这些草穗上有没有遗落的粮食。
“阿娘。”一个女孩从被窝里探出头睁开大眼睛,轻轻的摸了摸睡在她旁边妇女的脸。
妇女睁开无神的双眼,用干皱的双手帮她掖了掖被子,轻轻问:“你醒啦。”
“我听见老鼠的声音。”
“新岁要到了。”
“新岁到,老鼠的孩子上花轿。”大眼睛摸了摸怀里的锅饼说:“今年老鼠也没吃的吧,他们用什么娶亲呀。”
“老鼠精着呢。他们可会找吃的了。”
“那我们跟着老鼠,是不是也能吃饱。”
妇女把大眼睛搂在怀里轻轻拍着:“睡着了就不饿了。”
两人很快又进入梦乡。
太阳升起来,不远处的战鼓又敲响了。
冬天寒风凛冽,营帐被风吹得鼓鼓的,斜坡上前排的木盾缓步向前挺进。山顶上数万只箭‘嗖嗖’发出,一层一层如夏季山间的野蚊子。密密麻麻由上射下,时不时听见‘呃’的闷哼声。
长期的战争让战士们变得麻木僵硬,扛着大刀的人血是热的,心是冷的。有人倒下去马上被人踩在脚下,一具具淌着鲜血的尸体,瞬间被踩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前峰右将张朝脱掉铠甲,用牙咬断袖子,把计娣华扶到山上的石堆后面,拔掉她臂膀上的箭,“怕是挡不住了……”
计娣华看着浑身是血的右将,眼睛瞟向云层后面太阳的方向。
她扯掉身上的披风,把刀用力一扔,却插不进松软的土层。
斜坡上的敌军冲上来又倒下去,如此循环已有三个时辰了,厚厚的尸体堆成了尸墙。
计娣华颤抖着问:“援军呢?”
张朝一边帮计娣华包着伤一边说:“不…不知。”
他黑色的手发出腥臭的恶心味,干涸再浸湿,不知染了多少层血。因为迟迟不见援军也在发抖。
连粮草都未见,怎可见援军,最后的战报已递上去一个月了,短短几字:缺粮少兵,速援。
战报是东沙最后的希望,如今如同被压在最下层的尸体,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天日。
“百色城不能破。”计娣华喃呢两句:“百色城破了我们便是留名千古的罪人”
她掺着长刀站了起来,“挡不住也要挡...只能战死,不能后退。”
“计将军”张朝鼓起莫大的勇气道:“降吧!”
“嘭。”
一拳打在张朝身上。
张朝退了一步,声音隐忍且坚定,“降吧!将军。”
计娣华忍着泪,一拳一拳打在他脸上,张朝原本饿得凹陷的脸,鼓起了半边,他怒目圆瞪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计娣华撑着长刀向前走去。
张朝眸中划过绝然,拉住她,“反吧——将军 。”
这句声响不大,周边的兵侧过头来,他们听到了。
冷风吹在计娣华脸上,夺眶而出的泪也暖不了人心,寒意浸入了人的心头。
计娣华侧目,阴影打在张朝脸上逐渐溃散。
她抡起长刀,一刀砍在他的肩上却喷不出多少血。
“东沙百年前就降于大赤,结果呢…这百年来从未安定,从未……”
嘶哑的声音无比绝望。
“来人。”计娣华大喊一声:“张将军惑乱军心,乱刀砍死。”
石堆后面的士兵都是后勤营的正在搬石头,他们愣了一下,随后纷纷抽出长刀插进了张朝的身子。
血溅了计娣华一脸,是冷的,如同这个最寒冷的东沙。
张朝跟在她身边十年,从小兵做到了右将军,他带领的前峰营是东沙最英勇,伤亡人数最多的一支兵。
生死早已看淡,张朝似早已料到计娣华会这么做,他用自己的命搏她的防线,朝中这次如此做简直在诛她的心。
只因不可替代吗?
张朝满嘴的血迷糊不清的道:“烂透了的大赤,还值得将军如此拼命吗?将军反.....”
他最终也没有力气把话说全,睁着眼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从别处围过来的几个后勤兵,眼里都噙着泪。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谁的脸上都见不着肉。这种心酸腐成了恨,烧得每个人心里怨恨至极,又无可奈何。
他们清楚张将军用死,来告诉计将军他们终会面对的结果。
也明白计将军为何不再退,打和反都是死,他们没有败于战场,而是因为吃不饱。
从去年起,东沙的粮从每人一日一斤白米白面换成了粟米。
彦副将去年年末去了京都米是有了,吃饱半年后,再运来的米全是发了霉的。
计将军的折子递上去,都石沉大海,米没少,没有一粒是能下锅的。
他们吃空了南信,吃空了南平,现在吃空了百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