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谁不是这偌大世界的孤独旅人呢?谁还没有一个死亡的归宿呢?
人们恐惧死亡,并非因为死亡本身,而是害怕未知。
死后的世界,也许真的是唯物主义吧:灵与肉俱灭,就像你从未出生一样——你还有出生前的记忆吗?
曾有个冷眼看透世界的人说,死亡啊,它不是失去了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
扼腕叹息也好,长歌当哭也罢,我们终究不是神,没有时光倒流、颠覆时空的本领,不论我们再怎么悔恨叹息,再怎么痛哭流涕,我们都回不到过去。
“如果你一直想见谁,迟早能见得到。”
可有的人,注定会让你等上无比漫长的时光,也许下一个十年,你们就会在某个街道转角碰见,也许直到你独自走到生命尽头,那个人也不会出现。
我又陷进无尽的深渊里了。
或者说,我从未在高考前夜那场梦里醒来。
在梦里,天边仍是橙红色一片,晚霞伴着夕阳,一同飞落山头。
我看见自己提着一袋火龙果,缓缓走到那栋熟悉的教学楼下面。
铃声一响,许多学生背着包,拥挤着下楼,我就站在那儿,痴痴等着我一直想等的人儿。
可我终究没有等到一个人。
蓦然回首,还是病房里那台嘀嘀作响的心电监护器。
坠落——坠落——
我在不停地坠落,只有孤独和恐惧裹挟全身。
我明白,我不是没有明天,我是有太多的遗憾遗落在昨天了。
醒不来。
醒不来?
猛然睁开双眼,我坐直身子,急促地呼吸着,良久才缓和。
依旧是汉朝时的床榻,只是没了四角红帐,更没有女尸在旁。
“醒了!醒了!”突然有人撩开帐门,一阵惊呼。
我抬眼望去,是几个侍婢打扮的人。
“快去禀告二公子,崔姑娘醒了。”
我掀开被子,坐在榻沿,抬手抚额,仍觉着有些轻微的眩晕感,但伤口已经被包扎,手脚上的冻疮也都上了药。
环顾四周,怎么看这儿也像是个将军的营帐。无意从怀中摸出一物,正是昨夜曹丕递给我擦泪的方巾,见有人上前,我下意识藏回怀中。
侍婢们端着玄赤两色的漆盘来到榻前,站成一排,接连呈上盥洗盘、澡豆碗、漆漱杯、铜镜、严具和新衣。中有一人,执木梳上前,为我梳理黑直的长发。
三年了,头发长得可真快啊。
隔着朦朦胧胧的铜镜,我呆呆地望着,那个脸色苍白的女孩儿,她也隔着朦朦胧胧的铜镜,呆呆地望着我。
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两个崔缨。
那么,究竟镜中人是我,还是镜外人是我呢?
“姑娘,额前还疼否?昨日医官说了,并未伤及要害,只需静养多日,自会痊愈的。”
我缄默不语,对着铜镜,抬手轻抚伤口。
“此处乃二公子的寝帐,昨日公子将姑娘送来,嘱托我等要好生照顾姑娘,公子在主帐议事,一夜未归呢。”
“会留疤么?”我突然问道。
“这……”
梳发侍婢正要拿盘中缨带为我束发,闻言一怔,与旁众相觑。
那缨带乃是丝绢所制,甚是好看,我先手将其拾过,胡乱绑了个现代的低马尾发型。
“多谢诸位姊姊。我……不喜欢被人伺候,你们把东西放着,便出去罢。”
侍婢们相顾无言,把东西放在案几上便出了帐。我起身洗漱,换上了整洁的新衣。
那是一套素青色的曲裾深衣,显然是贵族女子服饰——长长的衣摆和宽广的袖口让以往穿惯了短褐的我,一时不太适应。
一闭上眼,仿佛昨日的噩梦就能重现。
幸好,都过去了。
不管怎么样,从今天开始,我都要彻底摆脱从前那种煎熬的苦日子了。想到这,我微微扬了扬嘴角。
我开始仔细观察四周陈设,身体还有些虚弱,但仍好奇地凑前,仿佛在欣赏着一件件稀世珍宝。
对于刚从地狱里活过来的崔缨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是无比新奇,无比有趣的。
帐内连枝灯数盏,炉盆火烧正旺,屏风叠叠,案几上书简累累,我拾起看了几眼,见是班固的《白虎通义》,便放回了原处。
角落里摆挂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有长戟、长戈、长弓、长剑和环首长刀。架上挂着一副玄甲,寒气逼人,轻抚甲面铁片,脑中瞬间浮现昨日乘马的画面来,仍有些后怕。
汉代军营玄赤两色的鱼鳞甲最为常见,他曹丕这一身玄甲,倒委实稀罕。
款款行至旁侧挂起的一块白布前,我仰头细览。
这是一张精制的青冀幽三州地形图,河间国、渤海国、清河国、平原郡等郡国都可寻见。
南皮地处渤海国,城北密林处有个红圈,沿着漳河南下,便是清河郡。
看来,我很快就能回家了。
“你果然识字。”帐门口传来一声笑。
回身看去,只见曹丕一身便服,正提着食盒上前,顿时有些紧张,于是我低下头,后退数步,局促地将双手摆在身后,不知如何安放。
“冀州不日将平,你看那偌大的幽州,亦将是我们曹家的囊中之物,袁氏兄弟,又算得了什么呢。”曹丕得意洋洋地站在白布前,野心勃勃。
“呵,先平定三郡乌丸叛乱再说吧……”我撇撇嘴,小声嘀咕道。
“什么?”曹丕仿佛听到了什么。
我摇摇头,仍旧颔首低眉,不敢看他的眼睛。
曹丕凑上前,怪笑着问道:“唇色苍白至此,竟如此怕生吗?”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眼不眨心不跳,只挑眉反问他:
“我为什么要怕你?”
那是一双如夜空般深邃而望不见底的眼眸,像紫钻石一样锐利,也像星海一样神秘。
眼睛是心灵之窗,可我猜不出,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确实不怕,你昨儿个可是敢挥刀砍人呢。”曹丕轻笑着,在食案前坐下,打开食盒,里头正是飘香四溢的肉汤和胡饼。
“饿了吧,快坐下来,我给你带了些吃的。”
我愣愣地坐下,并不敢动筷。
流浪多年,九年不识肉滋味;圈禁月余,两日未进水米。此时此刻,我最需要的,并非什么绫罗绸缎,也不是金钱地位,而是一盅热乎乎的肉汤,一碗多馅的胡饼,仅此而已。
鼻子一酸,我瞬间就哭了。
我明白,这一切都是崔琰侄女的名号带给我的,若没有这层身份,我什么都不是。
于是我抽噎着说道:
“丕世子,谢谢,谢谢你……”
“先莫要急着感动,你倒是说说,谢我什么?”
“多谢丕世子救命之恩。”
曹丕怀疑自己听错了,却面露欢笑:“你刚刚……叫我什么?”
曹丕这时还不能唤世子吗?他是曹操继承人的第一选择,难道此时还并非公论?
我赶紧改称道:“曹将军,多谢你昨日救我。”
曹丕环抱双臂,保持微笑:“我可不是什么将军,他们都叫我二公子,若论辈分,你唤我阿兄也行。”
“不敢。”我面露怯色。
“有何不可?我家中也有几个姊妹,与你年纪相仿的。”
不晓得此刻的曹丕,为何与昨夜相差颇大,我只好拂袖拭干眼泪,起身恭敬再拜:
“缨自幼被人掳走,流落荆襄,没入奴籍,颠沛数年,方凭旧时记忆,寻回故里,不虞遭袁氏劫掠,强作人殉,幸得遇公子,才捡回性命,请公子受我一拜,救命之恩,崔缨今生今世都将铭记于心!”
曹丕暗自低语“我要你终生感激有何用”,继而将我从席上扶起。
“不必多礼,快起来吧。只要姑娘身份无虚,以后我便是你结义兄长,甚于胞亲。”
他将筷子放到我手心,补充道:“姑娘且请安心留在营里,我已将你之事告知家父,不消几日,姑娘便可同乡人团聚。”
我点点头,彻底放下戒心,满是感激地看着他,看了半晌,眼都看呆了,几乎忘记饥饿。
我在发呆走神,曹丕却以为我盯着他看。于是他莞尔笑道:“还看?再看,吃的可都要凉了。”
我回过神来,收回神态,默默啃食漆盘上的胡饼。
看我快吃完时,他突然问道:“你说你叫‘崔缨’?可是‘鸟鸣嘤嘤’的‘嘤’?”
没来由借用一句《诗经》里的话,想必是想试探我的学识。
我咬下一口胡饼,眨巴眼,思量片刻,目光落在曹丕案几的竹简残片上。
“公子稍等,我这便写给你看。”
于是我口中叼着半张胡饼,跪坐在案前,开始磨墨。曹丕双臂环抱,饶有兴致地在一旁看着。
我信手抓来案上的竹片,飞快提笔,蘸墨在竹片正面写下“崔缨”二字,多年未曾用笔,手抖的不行,但我仍诚挚地递在曹丕面前。
“我名崔缨,不是袁莺,也不是曹莺,乃班定远‘投笔请缨’之缨’。”
看罢曹丕迷惑的表情,我这才发觉,自己仓促下竟写成了行楷,还是简体字!
我立即换了另一竹片,正襟危坐,一笔一画地写出繁体隶书的“崔缨”。
没想到,曹丕竟颇为惊异,直接伸手夺过两块竹简,观摩起我写的字。
“好——好一个班定远投笔!未曾料想,你不过小小年纪,搦翰竟如此熟练,真难得也!姑娘自谓流离数年,自荆襄北上,果真无谬乎?”
我坚定地摇摇头。
“姑娘此字,足以自证身份也。”
我微微一笑。
在古代,只有贵族阶层的女子,才有条件习礼教而通文墨。
二十多年现代教育,打破了我与他们这些贵族的阶级隔膜。
曹丕兴奋地来回走动:“我这就把竹片给父亲看去,他素来喜爱书艺,见此四字,定然会十分欢喜!”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曹丕已经带着两块竹片出了营帐。
但愿此次逞能,不要给我惹来祸事才好。
我暗想着,漫步来到营帐门口,撩开门帘。
天气晴明,映入眼帘的,是林立的营帐、气势赳赳的巡逻兵、寒气逼人的金柝与铁衣。
遥遥传来营中兵士们的歌声,我听得不是很真切,什么“艾而张罗”,什么“雀以高飞奈雀何”。
迈出帐门,走下木阶,俯身从泥地里拈起一株绿植,放在阳光下,细细把玩。好在已是初春,伸手接取阳光,已有淡淡的暖意,我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悠悠然,享受起这份劫后重生的喜悦。
生逢乱世,命运多舛,儿女情长注定会被湮灭,我即将重拾我这个世界的身份,可面对一个注定会被赐死的结局,我又该何去何从?我到底能否扭转自己的命运?
或许,这场荒诞的历史大戏,才刚刚开始。
曹操并没有如我预想的一般即刻召见我。
他只是在曹丕帐旁给我安了一处偏帐。
我那时也并未琢磨透,他为何没有立即遣送我回清河县?难道是怀疑身份有假?那倒也符合他素来猜忌的性格。
在军营里备受照顾,身体恢复得很快。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曹丕发现了我与寻常女子的不同,聊起简单的文学历史,以及军阀割据的往事,竟毫不费力。而我也将他当作了可信赖之人,把六年为婢、三年流亡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同他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