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终于落幕了。所有的读书人仍然没有动静,他们或者沉思,或者哭泣,或者喃喃自语,但一切,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他们似乎怕亵渎这一刻,这一个夜晚。
冷了的饺子终于被撤下去,从新换上了刚出锅的。茶水也被一碗碗的换掉。这些人才渐渐的回过神来。
“宋三郎,真奇才也!”何知府喃喃的说着。司马书和庄瑶听到了,却没有搭理他,但是两人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仿佛夸奖宋三,便是夸奖他们。
宋三又带着张龙赵虎开始忙活了,他们还是人手一摞小册子,一个人一个人的发放下去。这次的册子只有几页纸,薄了许多,那上面写的,是《锁五龙》。
其实《锁五龙》这出戏很长,可是在历史的时光中,其他的部分被淘汰了,只留下这一出《斩雄信》。即便是后世那些整天叫嚷着恢复传统戏剧的专家们,也没有试图去恢复它其他的部分。他们还是懂一些的。
在这个时代,《隋唐演义》没有被写出来,单雄信也不是正统意义上的读书人,他只是一个草莽出身。虽然历史上有他的名字,但并不被太多人在意。当然,按照正史,并不是像《隋唐》中写的那样。但是艺术,又何必基于正史?文王,难道真的送过自己的孩子么?
众人看到《锁五龙》的剧本,眉头纷纷皱了皱。何云也是如此,他讶然的看了看宋三,又看了看手里的册子,脸上充满了疑惑。
因为《锁五龙》的文学等级,太低了。和《牡丹亭》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很难想象这是同一个人写出的东西。在《牡丹亭》之后,拿出这样的一个简短的本子,或许是要让大家从方才的沉重气氛中,跳脱出来吧?至少何云和大多数人,是这么想的。
孟广禄偷偷的走过来,问了一声宋三,他在犹豫自己要不要上台,他虽然是个伶人,但不是文盲,实际上他还是个书童。身为常年活动在演剧行业第一线的伶人,他也知道两个剧本的等级差异。
宋三看了他一眼,用一种自信的足够感染到孟广禄的微笑道“去吧,戏剧,不仅仅是文学。”
没错,剧本是文学,但是戏剧不仅仅是剧本,所以戏剧不仅仅是文学。它是一种独立而又复杂的艺术门类,就像诗歌、绘画、古琴一样。
孟广禄看着他的眼神,躬身走向后台。他的步伐,变的坚定了,宋三曾经和他详细讲过戏剧学,虽然没有全部讲完,但他选择相信宋三。毕竟,他的《牡丹亭》已经成功了,他从来没见过有人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他们这些伶人,以前他们这些读书人看自己的时候,那种眼神和看一条野狗没有什么区别。
今天一切都要不一样了,就从这个冬天的夜晚。
何云觉得有些饿了,虽然下一出戏马上就要开始,但他并不那么在意,从本子上来看,这出戏虽然比杂剧的语言更高级一些,但是单单一份剧本来看,有了《牡丹亭》,谁又会在意《锁五龙》呢?
于是他喝了口茶,轻轻的夹起一个饺子,准备放到嘴里。就在这个时候,这出戏开始了。没有演员上台,只是音乐响起,一声闷帘导板就这么传入了所有人的耳朵。
“号令一声绑帐外……”
何云还没来得及放入嘴里的饺子,“吧嗒”一声掉落在自己衣衫的下摆上,可是他毫无察觉,瞪着眼睛,张大着嘴,看着那个演员一步一步的走出来。整个舞台似乎都在这一刻倾斜了,所有的一切都凝聚在那个个子不高的伶人身上。
孟广禄的确不算高,甚至不够强壮,在台下说话的时候,总是细声细语,你甚至会觉得这个人有些猥琐,你根本无法把这么一个人,和一个乱世中身经百战的将军联系起来。
可他就是做到了,虽然他穿着厚底的靴子,都要比身边一起出场的四个龙套要矮一点,可当他走上台,唱出那句“不由得豪杰笑开怀”的时候,这个人陡然之间,就那么杵天杵地。(这里,我写的,就是孟广禄,你们当然不用喜欢他,但他是我的偶像,就像你们曾经疯狂的追过的那些明星一样。)
宋三当然不可能把全本的《隋唐演义》写在册子上,但是也在前面交代了这出戏的一些背景。何云最初认为,这不过是一种无伤大雅的改编,就像那些话本的故事一样,总是要脱离正史才有意思。
可现在他却觉得,正史上的那个单雄信是假的,眼前的才应该是真的。那个义薄云天的单二爷,就应该是这样的!
随着演出的展开,人们并不像是方才那样安静了,他们有人顿足捶胸,有人咬牙切齿,有人拍着大腿连连叫好。宋三看着他们,嘴角露出得意无比的微笑。因为他知道,从现在开始,戏剧所需要的一切,已经完全呈现在这个时代的读书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