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标先是提到“祖制”。
他并非要阻止天子废除贱籍,实际上,李标本身是支持这个事情的。
李首辅为人清正,常年一身布衣,家里也只有老妻相伴,在物质上没什么太大需求。
他指出,
天下之所以要分贵贱,一来是为了以示惩戒,将罪人世代惩治,令他人看了惨状不敢违背,落得这么个凄惨下场。
二来,则是权贵之所以能为“人上人”,便是有着这么些低贱之人衬托。
哪怕是平民和贱籍之人相见,也会不自觉的高人一等,然后心中对生活的怨气,也会少上那么一些。
毕竟还有人比自己更惨,对比一下,这日子还能继续忍下去。
陛下要废除贱籍,那必然会有得利者出言反对。
没有了贱籍,
伺候他们的奴才又从哪里来呢?
天子登基以来,虽为世人去了魏忠贤这一大毒瘤,但转过手又是清田又是点兵查虚冒,还派了群算账的去地方追债……如此种种下来,在很多人眼中,崇祯天子是“过大于功”的。
他们并不喜欢这个强力有为的天子,
特别是他手里真的有一支军队,而且想着要对自己下手。
天子的名声,在某些人口里并不是太好。
先帝在时,这些人抨击天子信任魏忠贤,以至于权宦祸国殃民。
现在,他们又抨击天子信任曹化淳等人,同样是权宦,同样“祸国殃民”。
也不看看,
可怜的成国公被曹化淳请到宫里住了几天,就变成什么样儿了!
曹化淳这老阉货,手段只怕比魏忠贤还要可恶!
除此之外,天子还会去管文人的“风流雅事”,把士人风流的高雅印记说成是“花柳病”,真的是轻佻的不能再轻佻了!
现在若是再废贱籍,世人说天子的闲话,只会更多更脏。
他们无法用“祖制”来阻挡天子行政,但可以用“祖制”去给天子泼脏水。
“骂就骂,朕不是个怕骂的人!”
朱由检呵呵一笑,浑不在意。
“陛下若是不惧天下之言,那此事大有可为!”李标拱拱手,不再讲话。
钱龙锡却是赶紧接上,“天子当有天子之威名,岂能因贱籍而损之?”
“陛下之所以想要废除贱籍,无外乎朱一冯提出要诱惑疍户加入水师,可由此一来,问题难道就能完全解决了吗?”
钱龙锡一脸正气的说道,“一旦征疍户为军,那为了脱离贱籍之人,必然汹汹而来,朝廷财政近来虽有所好转,但仍旧不改亏空的本质,全靠陛下内帑补贴和毕尚书勉力,这才能维持下去,可若兵数陡增,这军饷该如何算?”
“二来,天下贱籍并非只有疍户,还有其他,陛下为了征疍户为军便免了这么多贱籍,实在是用力过猛,那些不从军的脱离了贱籍,又该做何生计?”
朱由检只是淡然点了点头,“钱阁老说的有理。”
“既然涉及到了军饷财政,那毕尚书如何看?”
毕自严起身道,“若是能免除贱籍,诚然会有钱阁老所言之事发生,但到底是利大于弊的。”
“贱籍一废,编户齐民,那朝廷便能多出来许多劳动力。”
“陛下关注天下事物,应该也明白我朝鱼鳞图册和黄册很多年来,未曾变过……”
按照朱由检的规矩,大家凑起来开小会,要的就是个畅所欲言,哪怕再叛经离道的发言,也得等人说完再反驳,而且得有理有据就事论事的反驳,不能张口就是“圣人”、“祖制”,所以毕自严说起来也毫无顾忌。
“这是天下积弊之表现。”朱由检应道。
鱼鳞图册乃是大明朝登记土地的账本,而黄册则是用于登记人口户籍的。
大明开国之时,太祖便下令核查天下土地人口,登记好后便送去南京玄武湖的中心岛上封存。
毕竟,
土地人口,是实在得不能再实在的国本。
但朱由检登基之后,因着直隶清亩分田,又跟毕自严他们调了下鱼鳞图册和黄册,发现人口土地比之两百年前,并没有太大出入。
当时朱由检便笑了。
“太祖开国之时,上承元末乱事,正是人口凋敝之时,故而卫所军屯等等事物,都能够推行下去,成为当时之善政。”
“谁知道如今承平二百多年,这人口都没怎么增长的,可见我大明朝这么多年的日子,跟元末差不多?”
此话,不过冷嘲热讽。
黄册和鱼鳞图不见怎么变动的本质原因,还是在于朝廷的惫懒和地方乡绅的侵吞。
丈量天下这件事,实在是太过于艰苦了,根本不可能隔几年就来一次,朝廷平时也没有多大的心思,去关心民间土地的变动。
对掌权者而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老百姓手里的田地变动,跟权贵有什么关系?
只要他们想要,那土地便会乖乖到手,怎么可能认真的走流程,去登记鱼鳞图?
朱由检心中有计划要去做这件事,但手上还没有足够的钱财人力,在直隶推行分田,其实若非天子态度强硬,权威仍在,勇卫营的刀子也锋利,推行起来也十分勉强。
“人口既增,那垦荒可多,哪怕前三年会免税鼓励耕织,但等三年之期一到,朝廷税源便可增加。”毕自严又道。
钱龙锡不由皱眉道,“天下土地又有多少,足以给这些人耕种?”
毕自严呵呵一笑,“天下土地如何不多?”
“不说待西南安定,朝廷腾出手去改土归流后,便能开垦出大片新的田地……就说乡绅士人手中,谁没有多出来的田地?”
“这么多的地,难道还不够那些脱离贱籍之人种的?”
“钱阁老莫不要觉得,贱籍人数会有很多吧?”
归根到底,
贱户也只是个少数群体,而且分散四处,要真给他们安排起来,只要朝廷上下一心,严加把控,完全可以将之安顿好。
实际上,直隶眼下也有很多没有开发的土地,要不然这么多年,也不会源源不断的接收着来自辽东的流民,而没引爆“人多地少”的问题。
钱龙锡最不愿听到“清丈田地”这般字眼,一听到便浑身痒痒,觉得有人在背后对着自己指指点点。
他干脆对韩爌说道,“不知韩阁老意下如何?”
韩爌板着脸只道,“天子登基本当施恩于天下,如今大赦贱籍,亦是天子仁德之举,老臣自然无话可说!”
“钱阁老,你我身为臣子,当为天子尽忠尽职……陛下既然仁爱贱籍艰苦,且又是以援助水师为本心,那你我又何必多言?”
“废除贱籍之后可能产生的波动,才是你我应该考虑的!”
天下本就不安定,当今天子虽说在很多方面上过于“轻佻”和不自重——
比如喜欢跟宫中奴仆交谈讲话,甚至还与之同桌共食;对待臣子有时因气而随意处置;没什么“亲亲之义”,苛待宗室亲王等等。
可好歹其本意是为了治理好大明江山的,而且比起之前侍奉过的皇帝,崇祯天子已然足够勤政,足够英武,足够知人善任。
韩爌有什么好反对的呢?
钱龙锡讪笑两下,便点头说道,“既然诸位心中已有成竹,那钱某就不再担心了!”
其后,又有几位阁臣发言,意思大体并无不同。
于是朱由检爽快回复了朱一冯,并且明发圣旨,废除贱籍,允许疍户上岸定居。
“朕以移风易俗为心,凡习俗相沿,不能振拔者,咸与以自新之路。如山西之乐户,浙江之惰民,皆除其贱籍,使为良民,所以励廉耻而广风化也。”
此旨一出,朝野之间又是一阵响动。
有多少肉食者反对尚且不提,但朱由检等君臣都知道,移风易俗并非容易之事。
也许真正做到这旨意中的内容,仍需要几十年的功夫,但好歹皇帝有了旨意,在名义上,给人松了松脖子上的绳套。
而针对民间的聚众闹事,朱由检统统下令将之抓起来。
在经历过制科事件后,很多人都知道当今天子是个“不听劝”的,劝他还会挨打,久而久之,他们自然学乖了。
更何况这废除贱籍到底比不上制科影响大,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可能不会跟贱户产生过多纠葛。
所以闹了几场,也就散了。
不过他们垂头丧气,朱一冯却是精神振奋。
在收到天子密信回复之时,正值晚上。
朱一冯直接抖散了睡意,坐在床上大笑三声,随即披衣出门。
“你大半夜的发什么疯!”
他夫人被吵醒,十分不满的嘟囔着,睁着迷蒙的眼睛看着朱一冯给自己套靴子的背景。
“哼,老夫要救人于水火去了!”
“你就睡的跟着猪一样吧!”
说罢,朱一冯抬脚直接走人,徒留他夫人躺在床上迷迷糊糊。
不过没多久,他夫人突然瞪大眼睛,也没了睡意。
“那老狗是不是在骂我猪!”
其第三子朱长源正跟随父母在福建任职,侍奉二老,于是也被朱一冯叫起。
“走,今日合该让你做事立功!”
朱长源还有些迷糊,甚至没听清父亲的话,但已然习惯了父亲的做事风格——
朱一冯自为官以来,做事便极为勤勉认真,初次外放为信阳知州时,曾连夜审核了信阳之案件,结案既迅速又精准,未曾偏颇;后面升官为兵部郎中,因觉得部中人做事太过于拖沓,先后起草了《邦政条例》和《左牌事宜》,指导下面的人工作,大大提高了效率。
任职福建以来,更是因着自己是地方上的前几名,做事更加风风火火,根本不想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
而要不是当初被俞咨皋和魏忠贤先后恶心,朱一冯这般年纪,在官场上正是“年富力强”之时,也不至于上疏辞官告老。
“走,敲锣打鼓的走,往海边去告诉那些疍户,让他们上岸!”
朱一冯不做轿子,直接骑马,还不忘吩咐其他人,“去找鞋子过来,有多少双找多少双!”
“天亮之后,当是一番新天地了!”
朱一冯哈哈直笑,随后拍马向前,朱长源都没能赶上兴奋的老爷子。
而等到朱长源拍马赶上老父亲后,这才不解问亲爹,怎么突然如此。
朱一冯摸着胡须道,“为父自然是为大明江山高兴!”
“得逢明主,来日你且看着为父入阁为宰吧!”
想到这里,朱一冯又是一阵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