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驴折腾
第一节受酷刑喊冤阎罗殿遭欺瞒转世白蹄驴
我的故事,从一九五年一月一日讲起。在此之前两年多的时间里,我在阴曹地府里受尽了人间难以想象的酷刑。每次提审,我都会鸣冤叫屈。我的声音悲壮凄凉,传播到阎罗大殿的每个角落,激发出重重叠叠的回声。我身受酷刑而绝不改悔,挣得了一个硬汉子的名声。我知道许多鬼卒对我暗中钦佩,我也知道阎王老子对我不胜厌烦。为了让我认罪服输,他们使出了地狱酷刑中最歹毒的一招,将我扔到沸腾的油锅里,翻来覆去,像炸鸡一样炸了半个时辰,痛苦之状,难以言表。鬼卒还用叉子把我叉起来,高高举着,一步步走上通往大殿的台阶。两边的鬼卒嘬口吹哨,如同成群的吸血蝙蝠鸣叫。我的身体滴油淅沥,落在台阶上,冒出一簇簇黄烟……鬼卒小心翼翼地将我安放在阎罗殿前的青石板上,跪下向阎王报告:
“大王,炸好了。”
我知道自己已经焦煳酥脆,只要轻轻一击,就会成为碎片。我听到从高高的大堂上,从那高高大堂上的辉煌烛光里,传下来阎王爷几近调侃的问话:
“西门闹,你还闹吗?”
实话对你说,在那一瞬间,我确实动摇了。我焦干地趴在油汪里,身上发出肌肉爆裂的噼啪声。我知道自己忍受痛苦的能力已经到达极限,如果不屈服,不知道这些贪官污吏们还会用什么样的酷刑折磨我。但如果我就此屈服,前边那些酷刑,岂不是白白忍受了吗?我挣扎着仰起头——头颅似乎随时会从脖子处折断——往烛光里观望,看到阎王和他身边的判官们,脸上都汪着一层油滑的笑容。一股怒气,陡然从我心中升起。豁出去了,我想,宁愿在他们的石磨里被研成粉末,宁愿在他们的铁臼里被捣成肉酱,我也要喊叫:
“冤枉!”
我喷吐着腥膻的油星子喊叫:冤枉!想我西门闹,在人世间三十年,热爱劳动,勤俭持家,修桥补路,乐善好施。高密东北乡的每座庙里,都有我捐钱重塑的神像;高密东北乡的每个穷人,都吃过我施舍的善粮。我家粮囤里的每粒粮食上,都沾着我的汗水;我家钱柜里的每个铜板上,都浸透了我的心血。我是靠劳动致富,用智慧发家。我自信平生没有干过亏心事。可是——我尖厉地嘶叫着——像我这样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大好人,竟被他们五花大绑着,推到桥头上,枪毙了!……他们用一杆装填了半葫芦火药、半碗铁豌豆的土枪,在距离我只有半尺的地方开火,轰隆一声巨响,将我的半个脑袋,打成了一摊血泥,涂抹在桥面上和桥下那一片冬瓜般大小的灰白卵石上……我不服,我冤枉,我请求你们放我回去,让我去当面问问那些人,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在我连珠炮般的话语中,我看到阎王那张油汪汪的大脸不断地扭曲着。阎王身边那些判官们,目光躲躲闪闪,不敢与我对视。我知道他们全都清楚我的冤枉,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个冤鬼,只是出于某些我不知道的原因,他们才装聋作哑。我继续喊叫着,话语重复,一圈圈轮回。阎王与身边的判官低声交谈几句,然后一拍惊堂木,说:
“好了,西门闹,知道你是冤枉的。世界上许多人该死,但却不死;许多人不该死,偏偏死了。这是本殿也无法改变的现实。现在本殿法外开恩,放你生还。”
突然降临的大喜事,像一扇沉重的磨盘,几乎粉碎了我的身体。阎王扔下一块朱红色的三角形令牌,用颇不耐烦的腔调说:
“牛头马面,送他回去吧!”
阎王拂袖退堂,众判官跟随其后。烛火在他们的宽袍大袖激起来的气流中摇曳。两个身穿皂衣、腰扎着橘红色宽带的鬼卒从两边厢走到我近前。一个弯腰捡起令牌插在腰带里,一个扯住我一条胳膊,试图将我拉起来。我听到胳膊上发出酥脆的声响,似乎筋骨在断裂。我发出一声尖叫。掖了令牌的那位鬼卒,搡了那个扯我胳膊的鬼卒一把,用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者教训少不更事的毛头小子的口吻说:
“妈的,你的脑子里灌水了吗?你的眼睛被秃鹫啄瞎了吗?你难道看不见他的身体已经像一根天津卫十八街的大麻花一样酥焦了吗?”
在他的教训声中,那个年轻的鬼卒翻着白眼,茫然不知所措。掖令牌的鬼卒道:
“还愣着干什么?去取驴血来啊!”
那个鬼卒拍了一下脑袋,脸上出现恍然大悟般的表情。他转身跑下大堂,顷刻间便提来一只血污斑斑的木桶。木桶看上去十分沉重,因为那鬼卒的身体弯曲,脚步趔趄,仿佛随时都会跌翻在地。
他将木桶沉重地蹾在我的身边,使我的身体都受了震动。我嗅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一股热烘烘的腥气,仿佛还带着驴的体温。一头被杀死的驴的身体在我脑海里一闪现便消逝了。持令牌的鬼卒从桶里抓起一只用猪的鬃毛捆扎成的刷子,蘸着黏稠的、暗红的血,往我头顶上一刷。我不由得怪叫一声,因为这混杂着痛楚、麻木、犹如万针刺戟般的奇异感受。我听到自己的皮肉发出噼噼啪啪的细微声响,感受着血水滋润焦煳的皮肉,联想到那久旱的土地突然遭遇甘霖。在那一时刻,我心乱如麻,百感交集。那鬼卒如一位技艺高超、动作麻利的油漆匠,一刷子紧接着一刷子,将驴血涂遍了我的全身。到最后,他提起木桶,将其中剩余的,劈头浇下来。我感到生命在体内重新又汹涌澎湃了。我感到力量和勇气又回到了身上。没用他们扶持,我便站了起来。
尽管两位鬼卒名叫“牛头”和“马面”,但他们并不像我们在有关阴曹地府的图画中看到的那样真的在人的身躯上生长着牛的头颅和马的脑袋。他们的身体结构与人无异,所不同的只是他们的肤色像是用神奇的汁液染过,闪烁着耀眼的蓝色光芒。我在人世间很少见过这种高贵的蓝色,没有这样颜色的布匹,也没有这样颜色的树叶,但确有这样颜色的花朵,那是一种在高密东北乡沼泽地开放的小花,上午开放,下午就会凋谢。
在两位身材修长的蓝脸鬼卒挟持下,我们穿越了似乎永远都看不到尽头的幽暗隧道。隧道两壁上,每隔十几丈就有一对像珊瑚一样奇形怪状的灯架伸出,灯架上悬挂着碟形的豆油灯盏,燃烧豆油的香气时浓时淡,使我的头脑也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借着灯光,我看到隧道的穹隆上悬挂着许多巨大的蝙蝠,它们亮晶晶的眼睛在幽暗中闪烁,不时有腥臭的颗粒状粪便,降落在我的头上。
终于走出隧道,然后登上高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伸出白胖细腻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称的手,从一只肮脏的铁锅里,用乌黑的木勺子,舀了一勺洋溢着馊臭气味的黑色液体,倒在一只涂满红釉的大碗里。鬼卒端起碗递到我面前,脸上浮现着显然是不怀好意的微笑,对我说:
“喝了吧,喝了这碗汤,你就会把所有的痛苦烦恼和仇恨忘记。”
我挥手打翻了碗,对鬼卒说:
“不,我要把一切痛苦烦恼和仇恨牢记在心,否则我重返人间就失去了任何意义。”
我昂然下了高台,木板钉成的台阶在脚下颤抖。我听到鬼卒喊叫着我的名字,从高台上跑下来。
接下来我们就行走在高密东北乡的土地上了。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我都非常熟悉。让我感到陌生的是那些钉在土地上的白色木桩,木桩上用墨汁写着我熟悉的和我不熟悉的名字,连我家那些肥沃的土地上,也竖立着许多这样的木桩。后来我才知道,我在阴间里鸣冤叫屈时,人世间进行了土地改革,大户的土地,都被分配给了无地的贫民,我的土地,自然也不例外。均分土地,历朝都有先例,但均分土地前也用不着把我枪毙啊!
鬼卒仿佛怕我逃跑似的,一边一位摽着我,他们冰凉的手或者说是爪子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阳光灿烂,空气清新,鸟在天上叫,兔在地上跑,沟渠与河道的背阴处,积雪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我瞥着两个鬼卒的蓝脸,恍然觉得他们很像是舞台上浓妆艳抹的角色,只是人间的颜料,永远也画不出他们这般高贵而纯粹的蓝脸。
我们沿着河边的道路,越过了十几个村庄,在路上与许多人擦肩而过。我认出了好几个熟识的邻村朋友,但我每欲开口与他们打招呼时,鬼卒就会及时而准确地扼住我的咽喉,使我发不出半点声息。对此我表示了强烈的不满。我用脚踢他们的腿,他们一声不吭,仿佛他们的腿上没有神经。我用头碰他们的脸,他们的脸宛如橡皮。他们扼住我喉咙的手,只有在没有人的时候才会放松。有一辆胶皮轮子的马车拖着尘烟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马身上的汗味让我备感亲切。我看到身披白色光板子羊皮袄的车把式马文斗抱着鞭子坐在车辕杆上,长杆烟袋和烟荷包拴在一起,斜插在脖子后边的衣领里。烟荷包摇摇晃晃,像个酒店的招儿。车是我家的车,马是我家的马,但赶车的人却不是我家的长工。我想冲上去问个究竟,但鬼卒就像两棵缠住我的藤蔓一样难以挣脱。我感到赶车的马文斗一定能看到我的形象,一定能听到我极力挣扎时发出的声音,一定能嗅到我身上那股子人间难寻的怪味儿,但他却赶着马车飞快地从我面前跑过去,仿佛要逃避灾难。后来我们还与一支踩高跷的队伍相遇,他们扮演着唐僧取经的故事,扮孙猴子、猪八戒的都是村子里的熟人。从他们打着的横幅标语和他们的言谈话语中,我知道了那天是一九五年的元旦。
在即将到达我们村头上那座小石桥时,我感到一阵阵的烦躁不安。一会儿我就看到了桥下那些因沾满我的血肉而改变了颜色的卵石。卵石上粘着一缕缕布条和肮脏的毛发,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在破败的桥洞里,聚集着三条野狗。两条卧着;一条站着。两条黑色;一条黄色。都是毛色光滑、舌头鲜红、牙齿洁白、目光炯炯有神。
莫言在他的小说《苦胆记里写过这座小石桥,写过这些吃死人吃疯了的狗。他还写了一个孝顺的儿子,从刚被枪毙的人身上挖出苦胆,拿回家去给母亲治疗眼睛。用熊胆治病的事很多,但用人胆治病的事从没听说,这又是那小子胆大妄为的编造。他小说里描写的那些事,基本上都是胡诌,千万不要信以为真。
在从小桥到我的家门这一段路上,我的脑海里浮现着当初枪毙我的情景:我被细麻绳反剪着双臂,脖颈上插着亡命的标牌。那是腊月里的二十三日,离春节只有七天。寒风凛冽,彤云密布。冰霰如同白色的米粒,一把把地撒到我的脖子里。我的妻子白氏,在我身后的不远处嚎哭,但却听不到我的二姨太迎春和我的三姨太秋香的声音。迎春怀着孩子,即将临盆,不来送我情有可原,但秋香没怀孩子,年纪又轻,不来送我,让我心寒。我在桥上站定后,猛地回过头,看着距离我只有几尺远的民兵队长黄瞳和跟随着他的十几个民兵。我说:老少爷儿们,咱们一个村住着,远日无仇,近日无怨,兄弟有什么对不住你们的地方,尽管说出来,用不着这样吧?黄瞳盯了我一眼,立刻把目光转了。他的金黄的瞳仁那么亮,宛若两颗金星星。黄瞳啊黄瞳,你爹娘给你起这个名字,可真起得妥当啊!黄瞳说:你少啰嗦吧,这是政策!我继续辩白:老少爷们儿,你们应该让我死个明白啊,我到底犯了哪条律令?黄瞳说:你到阎王爷那里去问个明白吧。他突然举起了那只土枪,枪筒子距离我的额头只有半尺远,然后我就感到头飞了,然后我就看到了火光,听到了仿佛从很远处传来的爆响,嗅到了飘浮在半空中的硝烟的香气……
我家的大门虚掩着,从门缝里能看到院子里人影绰绰,难道她们知道我要回来吗?我对鬼差说:
“二位兄弟,一路辛苦!”
我看到鬼差蓝脸上的狡猾笑容,还没来得及思考这笑容的含义,他们就抓着我的胳膊猛力往前一送。我的眼前一片昏黄,就像沉没在水里一样,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人欢快的喊叫声:
“生下来了!”
我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浑身沾着黏液,躺在一头母驴的腚后。天哪!想不到读过私塾、识字解文、堂堂的乡绅西门闹,竟成了一匹四蹄雪白、嘴巴粉嫩的小驴子。
第二节西门闹行善救蓝脸白迎春多情抚驴孤
站在母驴后边那个满脸喜气的男人,是我的长工蓝脸。记忆中他还是个瘦弱的青年,想不到在我死后这短暂的两年里,竟出落成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
他是我从关帝庙前雪地里捡回来的孩子。那时他身披破麻袋,脚上没有鞋,身体僵硬,满脸青紫,头发纠结成团。那时候我的爹刚去世,我的娘还健在。我刚刚从爹的手里接过了那口樟木箱上的黄铜钥匙。樟木箱里收藏着我们家那八十亩良田的地契和我们家全部的金银细软。那时我刚刚二十四岁,新娶了白马镇首富白连元家的二小姐为妻。二小姐乳名杏儿,大名没有,嫁到我家,就是西门白氏。白氏是大户人家的女儿,知书达理,身体娇弱,双乳犹如两个甜梨,下体也颇有韵致,炕上的活儿也可我心意,美中不足的是嫁过来数年尚未生育。
那时候我可谓少年得志。连年丰收,佃户交租踊跃,粮仓里大囤满小囤流。六畜兴旺,家养的黑骒马竟然下了双驹。这可是奇迹,传说中有,现实中少见。来我家看双驹的乡民络绎不绝,恭维的话不绝于耳。家里准备了茉莉花茶和绿炮台烟卷招待乡亲。村里的半大小子黄瞳偷了一包烟卷,被人拧着耳朵拖到我面前。这小子黄头发黄面皮,黄眼珠子滴溜溜转,似乎满肚子坏心眼儿。我挥手放了他,还送他一包茶叶,让他带回家给他爹喝。他爹黄天发是忠厚老实人,做一手好豆腐,是我的佃户,种着我五亩靠河的肥田,想不到他竟生养出这么一个混混儿子。后来黄天发送来一挑子能用秤钩子挂起来的老豆腐,赔情的话说了两箩筐,我又让太太送他二尺青直贡呢,让他回家做双新鞋过年。黄瞳啊黄瞳,就冲着我跟你爹多少年的交情,你也不该用土枪崩了我啊。我自然知道你是听人之命,但你完全可以对准我的胸膛开枪,给我留下个囫囵尸身啊!你这忘恩负义的杂种啊!
我西门闹堂堂正正、豁达大度、人人敬仰。接手家业时虽逢乱世,既要应付游击队,又要应付黄皮子,但我的家业还是在几年内翻番增值,良田新置一百亩,大牲口由四匹变成八匹,新拴了一辆胶皮轱辘大车,长工由两人变成四人,丫环由一个变成两个,还新添了两个置办饭食的老妈子。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之下,我从关帝庙前,把冻得只有一口游气的蓝脸抱了回来。那天我是早起捡粪,说来你不会相信,我虽是高密东北乡第一的大富户,但一直保持着劳动的习惯。三月扶犁,四月播种,五月割麦,六月栽瓜,七月锄豆,八月杀麻,九月掐谷,十月翻地,寒冬腊月里我也不恋热炕头,天麻麻亮就撅着个粪筐子去捡狗屎。乡间流传着我因起得太早错把石头当狗屎捡回来的笑话,那是他们胡说,我鼻子灵敏,大老远就能嗅到狗屎的气味。一个地主,如果对狗屎没有感情,算不上个好地主。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房屋、树木、街道都被遮盖,白茫茫一片。狗都躲起来了,没有狗屎可捡。但我还是踏雪出户。空气清凉,小风遒劲,黎明时分,有诸多神秘奇异现象,不早起何能看到?我从前街转到后街,登上土围子绕屯一周,看到东边天际由白变红,看到朝霞如火,看到一轮红日升起,广大的天下,雪映红光,宛如传说中的琉璃世界。我在关帝庙前发现了这个小子,雪掩盖了他半截身体。起初我以为他已经死了,考虑着捐几个善钱买一副薄皮棺材将他掩埋,免得被野狗吃掉。在此之前一年,曾有一个赤裸的男人冻死在土地庙前,那人遍体赤红,鸡巴像枪一样挺立着,围观者嬉笑不止。这件事被你那个怪诞朋友莫言写到他的小说《人死屌不死里了。这个人死屌不死的“路倒”,是我出钱掩埋,掩埋在村西老墓田里。这样的善事,影响巨大,胜过树碑立传。我放下粪筐,把他挪动了一下,用手摸摸胸口,还有一丝热气,知道还没死,就脱下棉袍,将他包裹起来。沿着大街,迎着太阳,手托着这冻僵的孩子往家里走。此时天地间霞光万道,大街两侧的人家都开门扫雪,诸多的乡亲,看到了我西门闹的善举。就冲着这一点,你们也不该用土枪崩了我啊!就冲着这一点,阎王爷啊,你也不该让我转世为一头毛驴啊!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西门闹千真万确地是救了一条命。我西门闹何止救过一条命?大灾荒那年春天我平价粜出二十石高粱,免除了所有佃户的租子,使多少人得以活命。可我却落了个何等凄惨的下场,天和地,人和神,还有公道吗?还有良心吗?我不服,我想不明白啊!
我把那小子抱回家,放在长工屋的热炕头上。我本想点火烤他,但富有生活经验的长工头老张说,东家,万万烤不得。那冻透了的白菜萝卜,只能缓缓解冻,放到火边,立刻就会化成一摊烂泥。老张说得有理。就让这小子在炕上慢慢缓着,让家人熬了一碗姜糖水,用筷子撬开他的牙齿灌进去。姜汤一进肚,他就哼哼起来。我把这小子救活,让老张用剃头刀子刮去了他那一头乱毛,连同那些虱子。给他洗了澡,换上干净衣裳,领着这小子去见我娘。这小子乖巧,跪在地上就叫奶奶,把我娘喜得不行,念一声“阿弥陀佛”,说这是哪座庙里的小和尚啊!问他年龄,摇头不知;问他家乡,他说记不清楚;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更是把头摇得如货郎鼓似的。就这样,收留了这小子,算是认了个干儿子。这小子聪明猴儿,顺着竿儿往上爬;见了我就叫干爹,见到白氏就喊干娘。但不管你是不是干儿子,都得给我下力气干活。连我这个当东家的也得下力气干活。不劳动者不得食,这是后来的说法,但意思古来就有。这小子无名无姓,左脸上有巴掌大的一块蓝痣,我随口说,你小子就叫蓝脸吧,姓蓝名脸。这小子说,干爹,我要跟着你姓,姓西门,名蓝脸,西门蓝脸。我说这可不行,西门,不是随便可以姓的,好好干吧,干上二十年再说。这小子先是跟着长工干点零活,放马,放驴——阎王爷啊,你怎么黑心把我变成一头驴啊——后来就渐渐地顶大活了。别看他瘦弱,但手脚麻利,有眼力,会使巧劲儿,倒也弥补了体力的不足。现在,我注视着他宽阔的肩膀和粗壮的胳膊,知道他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哈哈,生下来了!”他大声喊叫着,俯下身来,伸出两只大手,将我扶持起来。我感到无比的羞耻和愤怒,努力吼叫着:
“我不是驴!我是人!我是西门闹!”
但我的喉咙像依然被那两个蓝脸鬼卒拤住似的,虽竭尽全力,可发不出声音。我绝望,我恐惧,我恼怒,我口吐白沫,我眼睛泌出黏稠的泪珠。他的手一滑,我就跌倒在地上,跌倒在那些黏稠的羊水和蜇皮样的胎衣里。
“快点,拿条毛巾出来!”随着蓝脸的喊叫,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从屋子里走出来。我猛然间看到了她的那张生了蝴蝶斑的、略有些浮肿的脸,和那张脸上两只忧伤的大眼睛。呜噢……呜噢……这是我西门闹的女人啊,我的二姨太迎春,她原是我太太白氏陪嫁过来的丫头,原姓不详,随主姓白。民国三十五年春天被我收了房。这丫头大眼直鼻,额头宽广,长嘴方颌,一脸福相,更兼那两只奶头上翘的乳房和那宽阔的骨盆,一看就知道是个生孩子的健将。我太太久不生养,内心惭愧,就将这迎春驱赶到我的被窝里。她那几句话通俗易懂又语重心长,她说:当家的,你把她收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
果然是块肥田。我与她合房的当夜,就使她怀了孕,不但是怀了孕,而且是双胞胎。第二年初春她就为我生了龙凤胎,男名西门金龙,女名西门宝凤,据接生姥姥说,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善于生养的女人,她宽阔的骨盆,富有弹性的产道,就像从麻袋里往外倒西瓜一样,轻松地就把那两个肥大的婴儿产了下来。几乎所有的女人在初产时都要呼天抢地,悲惨嚎叫,但我的迎春生养时,产房里竟然无声无息。据接生姥姥说,在生产的过程中,迎春的脸上始终挂着神秘的微笑,宛如做着有趣的游戏,弄得接生婆心里十分紧张,生怕从她的产道里钻出妖精。
金龙和宝凤的出生,是西门家的天大之喜。怕惊扰婴儿和产妇,我让长工头老张和小长工蓝脸,买了十挂八百头的鞭炮,挑到村南的围子墙上燃放。鞭炮声声,一阵阵传来,使我大喜若狂。我这人有个怪癖,每逢喜事手就发痒,非努力劳动不能解除。在鞭炮声中,我揎拳捋袖,跳到牲口圈里,将积攒了一个冬天的几十车子粪撇了出来。村里一个惯于装神弄鬼的风水先生马智伯跑到牲口圈边,神秘地对我说:门市——这是我的字——门市贤弟,家里有产妇,不能打墙动土,更不能出粪淘井,冲撞了太岁,主着婴儿不利。
马智伯的话让我心头一懔,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任何事,只要开了头就要干到底,不能半途而废,出了一半的圈,不能再回填。我说,古人曰:人有十年旺,神鬼不敢傍。我西门闹心正不怕邪,行端不怕鬼,即便是碰上太岁又有何妨。也是被马智伯的臭嘴言中,我从粪中铲出一个葫芦状的怪物。这物似凝胶,如肉冻,似透明又混沌,既脆弱又柔韧,我把它铲到圈边上打量着,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太岁吗?我看到马智伯脸色灰白,山羊胡须哆哆嗦嗦,双手抱在胸前,对着怪物连连作揖,一边作揖,一边倒退,退到墙边,转身逃跑。我冷笑一声,说:如果太岁就是这副模样,那也就不值得敬畏了。太岁,太岁,如果我连喊三声你还不能逍遁,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太岁,太岁,太岁!我闭着眼连吼三声,睁开眼看到那物还是原样,局促在圈边,与马粪相伴,完全是个死物,于是我挥起铁锨,一下子将它劈成两半。我看到那物的里边,也是那样似胶似冻的物质,宛如桃树疤痕里流淌出来的树脂。我将它铲起来,用力撇到了墙外,与马粪驴屎混合在一起,但愿这东西有肥力,能使七月的玉米,长出象牙般的大棒子,能使八月的谷子,抽出狗尾般的大穗子。
莫言那小子在他的小说《太岁中写道:
……在一个透明的广口大瓶子里,倒上水,放上红茶和红糖,放在温暖的锅灶后边,十天之后,瓶子里长出一个葫芦状的怪物。村子里的人听说后,都跑来观看。马智伯的儿子马聪明紧张地说:“不得了了,这是太岁!当年地主西门闹挖出的太岁就是这样子。”我是现代青年,相信科学,不相信鬼神。我把马聪明轰走,将这玩意儿从瓶子里倒出来,切开,剁碎,放在锅里炒,异香散发,令人馋涎欲滴。吃到嘴里,犹如肉冻粉皮,味道好极了,营养好极了……吃了一个太岁后,我的身体,在三个月内增高了十厘米……
这小子,真是能忽悠啊。
鞭炮声驱散了西门闹不能生育的谣言,许多人都置办礼物,准备在九日之后前来贺喜。但旧谣言刚破,新流言产生,西门闹出圈肥冲撞了太岁的事,一夜间传遍了高密东北乡十八个村镇。不但流传,而且添油加醋,说那太岁,是个七窍灵通的大肉蛋,在圈边滚来滚去,被我一锨劈开,一道白光冲天而去。冲撞了太岁,百日内必有血光之灾。我知道树大招风,财多遭嫉,许多人在暗中期待着西门闹倒霉。我心略有忐忑,但定力不失,如果上帝要惩罚我,何必还送我金龙宝凤两个宁馨儿。
……
迎春见到我,脸上也显出喜气。她困难地弯下腰,在那一瞬间我看清了她腹中的婴儿,是个男婴,左脸上也有一块蓝痣,毫无疑问是蓝脸的种子,巨大的耻辱,毒蛇信子一样的怒火,在我心中燃起。我要杀人,我要骂人,我要将蓝脸剁成肉泥。蓝脸,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你这个丧尽天良的混账王八羔子!你口口声声叫我干爹,后来你干脆就叫我爹,如果我是你爹,那迎春就是你的姨娘,你将姨娘收做老婆,让她怀上你的孩子。你败坏人伦,该遭五雷轰顶!到了地狱,该当剥皮揎草,到畜生道里去轮回!可上天无道,地狱无理,到畜生道里轮回的偏偏是我一辈子没做坏事的西门闹。还有你,小迎春,小贱人,在我怀里你说过多少甜言蜜语?发过多少山盟海誓?可我的尸骨未寒,你就与长工睡在了一起。你这样的淫妇,还有脸活在世间吗?你应该立即去死,我赐你一丈白绫,呸,你不配用白绫,只配用捆过猪的血绳子,到老鼠拉过屎、蝙蝠撒过尿的梁头上去吊死!你只配吞下四两砒霜把自己毒死!你只配跳到村外那眼淹死过野狗的井里去淹死!在人世间应该让你骑木驴游街示众!在阴曹地府应该把你扔到专门惩罚淫妇的毒蛇坑里让毒蛇把你咬死!然后将你打入畜生道里去轮回,虽万世也不得超脱!啊噢——啊噢——但被打到畜生道里的却是我正人君子西门闹,而不是我的二姨太太。
她艰难地蹲在我的身边,用一条蓝格子的羊肚子毛巾,仔细地擦拭着我身上的黏液。干燥的毛巾拭到湿漉漉的皮毛上,使我感到十分舒适。她的动作轻柔,仿佛擦拭着她亲生的婴儿。可爱的小驹子,亲亲的小东西,你长得可真是好看,瞧这大眼睛,蓝汪汪的,瞧这小耳朵,毛茸茸的……她的嘴说到哪里,手中的毛巾就擦拭到哪里。我看到了她那颗依然善良的心,感受到了她发自内心的爱。我被感动了,心中邪恶的毒火渐渐熄灭,在世为人时的记忆变得遥远而模糊起来。我身上干爽了。我不哆嗦了。我的骨头硬了,腿上有了力气。一股力量,一个愿望,催促着我用力。哎哟,还是个驴儿子呢,她用毛巾擦拭了一下我的生殖器。我感到一阵羞耻,往昔为人时与她的性戏蓦然间又变得清晰无比。我是谁的儿子?我是母驴的儿子,我看到站在那里浑身颤抖的母驴,我的母亲?一头母驴?恼怒和烦躁催促着我,我站了起来。我撑着四条腿站了起来,仿佛一条短促的高腿板凳。
“站起来了,站起来了!”蓝脸抚着掌,兴奋地说。他伸手将蹲在地上的迎春拉了起来。他的眼睛里有很多温柔,看样子他对迎春还很有情意。我猛然想起当年的一些往事,似乎有人对我暗示过,说要我提防着家养的小长工乱了内室。也许他们早就有了暧昧之事?
我站在元旦上午的阳光里,为了不跌倒,不断地倒着蹄子。我迈开了为驴的第一步,开始了一个陌生的、充满了苦难和耻辱的旅途。我又走了一步,身体摇摇晃晃,肚皮绷得很紧。我看到了很大的太阳,很蓝的天,很白的鸽子在天上飞翔。我看到蓝脸扶着迎春走回屋子。我看到一男一女两个小孩,身上穿着簇新的棉袄,脚上穿着虎头鞋子,头上戴着兔皮帽,从大门外跑进来。他们的小短腿跨越高高的门槛时很是吃力。他们只有三四岁的光景。他们管蓝脸叫爹,管迎春叫娘,啊噢——啊噢——我知道他们原本是我的儿女,男孩叫西门金龙,女孩叫西门宝凤。我的孩子啊,爹好生思念你们啊!爹还指望着你们成龙成凤光宗耀祖呢,可你们竟然成了别人的儿女,而你们的爹,成了一头驴子。我心悲怆,头昏眼花,四肢抖颤,跌翻在地。我不要当驴,我要讨还我的人身,做我的西门闹,与他们算账。在我跌倒的同时,生我的那头母驴也轰然倒地,犹如一堵腐朽的墙壁。
生我的母驴死了,它四肢僵硬,如同木棍,大睁着双眼,死不瞑目,好像有满腹的冤屈。我对它的死丝毫不感到悲痛,我只是借它的身躯而诞生,全是阎王爷的诡计,抑或是阴差阳错。我没吃它一口奶,见到它两腿之间那肿胀的乳房我就感到恶心。我是喝着高粱面稀粥长大成驴,稀粥是迎春亲手熬,她对我有养育之恩。她用一柄木勺子舀着稀粥喂我,当我长大成驴时那木勺子已经被我咬得不成模样。喂我稀粥时,我看到她乳房鼓胀,那里边蓄积着浅蓝的乳汁。我知道她的乳汁的味道,我吃过她的乳汁。她的乳汁很好,她的奶好,她的奶发孩子,两个孩子都吃不完,有的女人的奶有毒,好孩子也会被她毒死。她一边喂着我一边说:可怜的小驹驹,刚生下来就死了娘。我看到她说这些话时眼睛水汪汪的,盈着泪水,她是真心疼我。她的孩子,金龙和宝凤,好奇地问她:娘,小驴的娘怎么会死呢?她说,寿限到了,被阎王爷叫走了。她的孩子说:娘,你可不要被阎王爷叫走,你要是被阎王爷叫走,我们就跟小驴驹一样没有娘了,解放也就没娘了。她说:娘永远不走,阎王爷欠着咱家的债呢,他不敢来咱家。
屋子里传出了蓝解放的啼哭声。
你知道谁是蓝解放吗?故事的讲述者——年龄虽小但目光老辣,体不满三尺但语言犹如滔滔江河的大头儿蓝千岁突然问我。
我自然知道,我就是蓝解放,蓝脸是我的爹,迎春是我的娘。这么说,你曾经是我们家的一头驴?
是的,我曾经是你们家的一头驴。我生于一九五年一月一日上午,而你蓝解放,生于一九五年一月一日傍晚,我们都是新时代的产儿。
第三节洪泰岳动怒斥倔户西门驴闯祸啃树皮
尽管我不甘为驴,但无法摆脱驴的躯体。西门闹冤屈的灵魂,像炽热的岩浆,在驴的躯壳内奔突;驴的习性和爱好,也难以压抑地蓬勃生长;我在驴和人之间摇摆,驴的意识和人的记忆混杂在一起,时时想分裂,但分裂的意图导致的总是更亲密的融合。刚为了人的记忆而痛苦,又为了驴的生活而欢乐。啊噢——啊噢——蓝脸的儿子蓝解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的意思是说,譬如我看到你的爹蓝脸和你的娘迎春在炕上颠鸾倒凤时,我,西门闹,眼见着自己的长工和自己的二姨太搞在一起,痛苦地用脑袋碰撞驴棚的栅门,痛苦地用牙齿啃咬草料笸箩的边缘,但笸箩里新炒的黑豆搅拌着铡碎的谷草进入我的口腔,使我不由自主地咀嚼和吞咽,在咀嚼中,在吞咽中又使我体验到了一种纯驴的欢乐。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就长成了一匹半大驴,结束了在西门家大宅院里自由奔跑的岁月。缰绳拴在我头上,我被拴在槽头上。与此同时,已经改姓为蓝的金龙和宝凤各长高两寸,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蓝解放,你,也学会了走路。你在院里像一只小鸭子似的摇来摆去。住在东厢房里的另一户人家,在这段时间里的一个狂风暴雨日,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婴。可见西门闹家这块宅基地力未衰,依然盛产双胎。这两个女孩,长名互助,幼名合作。她们姓黄,是黄瞳的种子。她们是黄瞳与西门闹的三姨太秋香合伙生养的女儿。我的主人、你的爹,土改后分到了西门闹家的西厢房,这里原本就是二姨太迎春的住房。黄瞳分到了东厢房,东厢房的主人三姨太秋香,仿佛是房子的附赠,成了黄瞳的妻子。西门家堂皇的五间正房,现在是西门屯的村公所,每天都有人来此开会、办公。
那天我在院子里啃那棵大杏树,粗糙的树皮磨得我娇嫩的嘴唇火烧火燎,但我不愿放弃,我想知道树皮遮盖着什么东西。村长兼村支部书记洪泰岳,大声咋呼着,用一块尖利的石片向我投掷。石片正中我腿,铿然有声,十分刺激,这就是痛吗?一种热辣辣的感觉,血流如注,啊噢——啊噢——痛死我了,我是个可怜的驴孤儿。我看到腿上的血,不由得浑身哆嗦。我的腿瘸了,一瘸一拐地逃离院子东侧的杏树,逃到院子西侧。我家的门前,迎着朝阳,靠着南墙,有一个用木棍和苇席搭起来的棚子。那是我的窝,为我挡风遮雨,是我受到惊吓后就躲藏进去的地方。但这时我进不去窝棚,我的主人,正在里边,清理我夜里排泄的粪便。他看到了我腿上流着血一瘸一拐跑过来的情景。我猜想他也看到了洪泰岳飞石击中我腿的情形。石片在空中飞行,锋利的边缘切割着无色的空气,如同划破上等的绸缎,发出令驴心悸的声音。我看到主人站在棚口,庞大的身体像一座铁塔,阳光如同瀑布,在他身上流淌,蓝色的半边脸,另半边脸是红色,红与蓝以鼻为界,好像敌占区与解放区。今天这比喻已经十分陈旧,但那时却十分新鲜。我的主人痛苦地喊叫着:“我的驴子啊——!”我的主人恼怒地吼叫着:“老洪,你凭什么打伤我的驴!?”我的主人越过我的身体,用豹子般的敏捷动作,拦住了洪泰岳。
洪泰岳是西门屯的最高领导人,由于他过去的光荣历史,在一般干部将武器上缴的时候,他还随身佩戴着一支匣子枪。那赭红的牛皮枪套,牛皮哄哄地挂在他的屁股上,反射着阳光,散发着革命的气味,警告着所有的坏人:不要轻举妄动,不要贼心不死,不要试图反抗!他戴着一顶瓦灰色的长檐军帽,上身穿一件白布对襟小褂,腰里扎着一条四指宽的牛皮腰带,外边披着一件灰布夹袄,下穿肥大的灰裤,脚蹬千层底青华达呢面布鞋,没有扎绑腿,使他有几分像一个战时的武工队员。而战争年代,我不是驴而是西门闹的年代,我是西门屯首富的年代,我开明绅士西门闹的年代,我一妻两妾、良田二百亩、骡马成群的年代,你洪泰岳,洪泰岳你,是个什么东西!你那时是标准的下三滥,社会的渣滓,敲着牛胯骨讨饭的乞丐。你那件讨饭的道具,是公牛的胯骨制成,颜色微黄,打磨得异常光滑,边缘上串着九个铜环,轻轻一抖,便发出哗哗啷啷的声响。你攥着牛胯骨的把柄,在我们西门屯逢五排十的集市上,粉墨了脸,赤裸着背,脖子上悬挂着一个布兜,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赤足,光头,瞪着乌溜溜精光四射的大眼,站在迎宾楼饭庄前边那一片用白石铺了地面的空场上,卖唱,炫技。能把一柄牛胯骨打出那么多套花样的全世界没有第二人。哗啷啷,哗啷啷,哗哗啷啷,哗啷,哗哗,啷啷,哗啷哗啷哗哗啷……牛胯骨在你手里上下翻飞,一片白光闪烁,成为整个集市的焦点。引人注目,闲人围拢,很快形成一个场子,打牛胯骨的叫花子洪泰岳顿喉高唱,虽是公鸭嗓,但抑扬顿挫,有板有眼,韵味十足:
太阳一出照西墙,
东墙西边有阴凉。
锅灶里烧火炕头上热,
仰着睡觉烫脊梁。
稀粥烫嘴吹吹喝,
行善总比为恶强。
俺说这话您若不信,
回家去问你的娘……
就是这样一个宝货,身份一公开,竟然是高密东北乡资格最老的地下党员,他曾经为八路军送过情报,铁杆汉奸吴三桂也死在他的手上。就是他在我坦白交出财宝后,一抹脸,目光如刺,面色似铁,庄严宣布:“西门闹,第一次土改时,你的小恩小惠、假仁假义蒙蔽了群众,使你得以蒙混过关,这次,你是煮熟的螃蟹难横行了,你是瓮中之鳖难逃脱了,你搜刮民财,剥削有方,抢男霸女,鱼肉乡里,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搬掉你这块挡道的黑石头,不砍倒你这棵大树,高密东北乡的土改就无法继续,西门屯穷苦的老少爷们儿就不可能彻底翻身。现经区政府批准并报县政府备案,着即将恶霸地主西门闹押赴村外小石桥正法!”轰隆一声巨响,电光闪烁,西门闹的脑浆涂抹在桥底冬瓜般的乱石上,散发着腥气,污染了一大片空气。想到此处,我心酸楚,我百口莫辩,因为他们不允许我争辩,斗地主,砸狗头,砍高草,拔大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们会让你死得心服口服的,洪泰岳这样说过,但他们没给我申辩的机会,洪泰岳你出口无信,食言而肥。
他叉腰站在大门内,与蓝脸面对面,浑身上下透着威严。尽管我刚刚回忆了他敲牛胯骨时在我面前点头哈腰的形象,但人走时运马走膘,兔子落运遭老鹰,作为一头受伤的驴,我对这个人心存畏惧。我的主人,与洪泰岳对视着,中间距离约有八尺。我的主人出身贫苦,根红苗正,但他与我西门闹干爹干儿地称呼过,关系暧昧,尽管他后来提高了觉悟,在斗争我的过程中充当急先锋,挽回了贫雇农的好名声,并分得了房屋、土地和老婆,但他和西门家的特殊关系,总让当权者心存疑虑。
两个男人目光相持良久,最先说话的是我的主人:
“你凭什么打伤我的驴子?”
“如果你再敢让它啃树皮,我就把它枪毙!”洪泰岳拍拍屁股上的牛皮枪套,斩钉截铁地说。
“它是头畜生,用不着你下这样的黑手!”
“我看,那些饮水不思源、翻身就忘本的人,还不如一头畜生!”洪泰岳盯着蓝脸说。
“此话怎么讲?”
“蓝脸你给我好生听着,一字一句都听仔细,”洪泰岳往前跨出一步,伸出一根手指,如同枪筒,对着我主人的胸脯,说,“土改胜利后,我就劝你不要和迎春结婚,虽然迎春也是苦出身,委身西门闹也是被逼无奈,虽然寡妇改嫁是人民政府大力提倡的好事,但你作为赤贫阶级,应该娶像村西头苏寡妇那样的女人,她家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丈夫病死后,便以乞讨为生,她虽然满脸麻子,但她是无产阶级,是我们自己人,她能让你保持气节,革命到底,但你不听我的劝告,非要和迎春结婚,考虑到婚姻自由,我不能违背政府法令,便依了你。不出我之所料,仅仅三年,你的革命意志已经彻底消退,你自私,落后,发家致富,想过上你的东家西门闹那种糜烂生活,你是一个蜕化变质的典型,如不觉悟,迟早会堕落成人民的敌人!”
我的主人怔怔地望着洪泰岳,半晌不动,犹如僵死,终于缓过气来,有气无力地问:
“老洪,既然苏寡妇身上有那么多好处,你为什么不与她结婚?”
洪泰岳被这句听上去软弱无力的话噎得张口结舌,半晌没回上话,状甚狼狈,终于回话,显然文不对题,但是义正词严:
“你不要跟我调皮,蓝脸,我代表党,代表政府,代表西门屯的穷爷们儿,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再挽救你一次,希望你悬崖勒马,希望你迷途知返,回到我们的阵营里,我们会原谅你的软弱,原谅你心甘情愿地给西门闹当奴才那段不光彩的历史,也不会因为你跟迎春结了婚而改变你雇农的阶级成分,雇农啊,一块镶着金边的牌子,你不要让这块牌子生锈,不要让它沾染上灰尘,我正式地告诉你,希望你立即加入合作社,牵着你这头调皮捣蛋的驴驹子,推着土改时分给你的独轮车,载着分你的那盘耧,扛着你的锨镢铙钩,领着你的老婆孩子,自然也包括西门金龙和西门宝凤那两个地主崽子,加入合作社,不要再单干,不要闹独立,常言道:‘螃蟹过河随大溜’,‘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要顽固不化,不要充当挡路的石头,不要充硬汉子,比你本事大的人成千上万,都被我们修理得服服帖帖。我洪泰岳,可以允许一只猫在我的裤裆里睡觉,但绝不允许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单干!我的话,你听明白了没有?”
洪泰岳一条好嗓子,是当年打牛胯骨卖膏药时锻炼出来的,这样的好嗓子,这样的好口才,不当官才是咄咄怪事。我有几分入迷地听着他的话,看着他训斥蓝脸时那居高临下的姿态,尽管他的身材比蓝脸矮了半头,但我觉得他比蓝脸要高许多。我听到他提到了西门金龙和西门宝凤,心中惊恐无比,隐藏在驴体内的西门闹对自己遗留在这动荡不安的人世的两块亲骨肉放心不下,为他们的命运担忧,蓝脸既可以充当他们的保护伞,也可以成为给他们带来苦命的大灾星。这时,我的女主人迎春——我尽量地忘记她曾与我同床共枕为我生儿育女的往事吧——从西厢房出来,她出来前一定对着那半块镶嵌在墙壁上的破镜片整理过容貌。她上穿阴丹士林蓝偏襟褂子,下穿黑时布扫腿裤子,腰系一块蓝布白花围裙,头上罩着一方蓝布白花帕子,与围裙同样布料,很是利索很是和谐。阳光照着她憔悴的脸,那额,那眼,那嘴,那鼻,勾起我绵绵不绝的记忆,真是一个好女人啊,恨不得含在嘴里亲热着的好宝贝啊,蓝脸你这王八蛋真是有眼力啊,你如果娶了屯西那个满脸麻子的苏寡妇,即便是当了玉皇大帝,又有什么意思!她走过来,对着洪泰岳深深地鞠了一躬,说:
“洪大哥,你大人不见小人的怪,不要和这个直杠子人一般见识。”
我看到洪泰岳满脸僵硬的线条顿时和缓起来,他借坡下驴地说:
“迎春,你们家的历史情况,你心中有数,你们俩可以破罐子破摔,但你们的孩子,还要奔远大的前程,你们要替他们着想,过上十年八年回头看,蓝脸,你就会明白,我老洪今天所讲,都是为你好,为你的老婆孩子好,我的话都是金玉良言!”
“洪大哥,我明白您的好意,”她拉着蓝脸的胳膊,拽拽,说,“快给洪大哥赔个不是吧,入合作社的事,我们回家商量。”
“没有什么好商量的,”蓝脸说,“亲兄弟都要分家,一群杂姓人,混在一起,一个锅里摸勺子,哪里去找好?”
“你可真是石头蛋子腌咸菜,油盐不进啊,”洪泰岳恼怒地说,“好你蓝脸,你能,你就一个人在外边,等着看吧,看看是我们集体的力量大,还是你蓝脸的力量大。现在是我动员你入社,我苦口婆心地求你;总会有一天,你蓝脸要跪在地上求我,而且,那一天并不遥远!”
“我不入社!我也永远不会跪在地上求你,”蓝脸耷拉着眼皮说,“政府章程是‘入社自愿,退社自由’,你不能强迫我!”
“你是一块臭狗屎!”洪泰岳怒吼一声。
“洪大哥,您千万……”
“不要大哥长大哥短的,”洪泰岳轻蔑地、仿佛带着几分厌恶地对迎春说,“我是书记,我是村长,我还兼任着乡里的公安员!”
“书记,村长,公安员,”迎春怯声道,“我们回家就商量……”然后她搡着蓝脸,哭咧咧地说:“你这个死顽固,你这个石头脑子,你给我回家……”
“我不回家,我话还没说完呢,”蓝脸执拗地说,“村长,你打伤了我的驴驹,要赔我药费!”
“我赔你一颗子弹!”洪泰岳一拍枪套,大笑不止,“蓝脸啊蓝脸,你可真行啊!”然后猛提嗓门,“这棵杏树,分到了谁的名下?”
“分到了我的名下!”一直站在东厢房门口看热闹的民兵队长黄瞳,应着,跑到洪泰岳面前,说,“支书,村长,公安员,土地改革时,这棵树分到我的名下,但这棵树,自分到我的名下后,就没结过一颗杏子,我准备立刻杀了它!这棵树,与西门闹一样,与我们贫雇农是有仇的。”
“你这是放屁!”洪泰岳冷冷地说,“你这是信口胡说,想讨我的好就要实事求是,杏树不结果实,是你不善管理,与西门闹无关。这棵树,虽然分在你的名下,但迟早也是集体的财产,走集体化的道路,消灭私有制度,根绝剥削现象,是天下大势,因此,你要看好这棵树,如果再让驴啃了它的皮,我就剥了你的皮!”
黄瞳在洪泰岳面前点头连连,脸上全是虚笑,两只细眯的眼睛射出金光,咧着嘴,龇着黄牙,露出紫色的牙龈。这时,他的老婆秋香,西门闹曾经的三姨太太,用扁担挑着两个箩筐,箩筐里放着两个婴儿,黄互助,黄合作。秋香,梳着飞机头,头发上抹着闷香的桂花油,脸上涂了一层粉,穿着滚花边的衣衫,绿缎子鞋上绣着紫红的花。她真是胆大包天,竟然穿戴着给我当姨太太时的衣衫,涂脂抹粉,眼波流动,一身媚骨,一身浪肉,哪里像个劳动妇女?我对这个女人,有清醒的认识,她心地不善,嘴怪心坏,只可当作炕上的玩物,不可与她贴心。我知道她心气很高,如果不是我镇压着她,白氏和迎春都要死在她的手里。在砸我狗头之前,这个娘们,看清了形势,反戈一击,说我强奸了她,霸占了她,说她每天都要遭受白氏的虐待,她甚至当着众多男人的面,在清算大会上,掀开衣襟,让人们看她胸膛上的疤痕。这都是被地主婆白氏用烧红的烟袋锅子烫的啊,这都是让西门闹这个恶霸用锥子扎的,她声情并茂地哭喊着,果然是学过戏的女人,知道用什么方子征服人心。收留了这个女人,是我西门闹一片好心,那时她只是个脑后梳着两条小辫的十几岁女孩,跟着她瞎眼的爹,沿街卖唱,不幸爹死街头,她卖身葬父,成了我家的丫鬟。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如果不是我西门闹出手相救,你要么冻死街头,要么落入妓院当了婊子。这婊子,哭着诉着,把假的说得比真的还真,土台子下那些老娘们一片抽泣,抬起袄袖子擦泪,袄袖子明晃晃的。口号喊起来,怒火煽起来了,我的死期到了。我知道死在这个婊子手里了。她哭着喊着,不时用那两只细长的眼睛偷偷地看我。如果不是有两个身强力壮的民兵反剪着我的胳膊,我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给她一个耳光,给她两个耳光,给她三个耳光。我坦白,因为她在家庭里搬弄是非,我确曾抽过她三个耳光,她跪在我的脚前,抱着我的腿,泪眼婆娑地望着我,那眼神之媚,之可怜,之多情,让我的心陡地软了,让我的屌猛地硬了,这样的女人,即便是搬弄口舌,即便是好吃懒做,又有何妨,于是三巴掌之后就是如醉如痴的缠绵,这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啊,是治我的一帖灵药。老爷,老爷,我的亲哥,你打死我吧,你弄死我吧,你把我斩成八段,我的魂也缠着你……她猛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把剪刀,对着我的头刺过来,几个民兵把她拦住,把她拖下台去。直到那时,我还认为,她是为了保全自己而演戏,我不能相信一个与我如胶似漆地睡过觉的女人,会真对我恨之入骨……
她挑着互助、合作,看样子想去赶集。她对着洪泰岳撒娇,小脸儿黑黑的,仿佛一朵黑牡丹。洪泰岳道:
“黄瞳,你要管住她,你要改造她,让她改掉那些地主少奶奶的习性,你要让她下地劳动,不要让她四乡赶集!”
“听到了没有!?”黄瞳拦挡在秋香面前,说,“书记说你呢。”
“说我,我怎么啦?赶集都不让,那为什么不把集市取消?嫌老娘迷人,那你就去弄瓶镪水,给老娘点上一脸麻子!”秋香的小嘴,吧吧地说着,弄得洪泰岳好不尴尬。
“臭娘们,我看你是皮肉发痒了,欠揍!”黄瞳怒冲冲地说。
“你敢打我?你敢动我一指头,我就拼你个血胸膛!”
黄瞳以极麻利的动作抽了秋香一个耳光。片刻之间,众人呆若木鸡。我等待着秋香撒泼撒痴,满地打滚,寻死觅活,这都是她的惯用伎俩。但我的期待落了空,秋香没反,只是扔下扁担,捂着脸哭起来。互助和合作,受了惊吓,一齐在箩筐里哭。那两颗小头,金灿灿,毛茸茸,远看活像两个猴头。
挑起了战争的洪泰岳转脸又成了和事佬,劝和了黄瞳夫妇,他目不斜视地走进原西门家的正房,门旁的砖墙上,挂着木牌,牌上写着“西门屯村委会”的潦草字样。
我的主人抱着我的头,用他粗糙的大手,摩挲着我的耳朵,主人的老婆迎春,用盐水清洗了我前腿上的伤口,然后用一块白布包扎起来。在这样的既感伤又温馨的时刻,我不是什么西门闹,我就是一头驴,一头很快就要长大、与主人同甘共苦的驴。就像莫言那厮在他的新编吕剧《黑驴记中的一段唱词:
身为黑驴魂是人
往事渐远如浮云
六道中众生轮回无量苦
皆因为欲念难断痴妄心
何不忘却身前事
做一头快乐的驴子度晨昏
第四节锣鼓喧天群众入社四蹄踏雪毛驴挂掌
一九五四年十月一日,既是国庆日,又是高密东北乡第一家农业合作社成立的日子。那天,也是莫言那小子出生的日子。
一大早,莫言的爹就急急忙忙地跑到我家,见到我家主人,什么话也不说,用夹袄袖子擦眼泪。我家男女主人正在吃饭,见此情景,慌忙扔下饭碗,问:他大叔,出了什么事?莫言的爹呜呜咽咽地哭着说:生了,生了一个儿子——是他大婶生了一个儿子吗?我家女主人问道。——是,莫言他爹说。——那你哭什么?我家男主人道,你应该高兴才是。莫言的爹把眼一瞪,说:谁说俺不高兴?不高兴俺哭什么?我家男主人笑着说:对对对,高兴才哭,不高兴哭什么!拿酒来,我家男主人对女主人说,让我们哥俩喝两盅。今日不喝了,莫言的爹说,俺先来报个喜信,过几天咱们再喝。迎春大嫂子,莫言的爹对着我家女主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俺能有儿子,全靠了你那块鹿胎膏。俺孩他娘说,等出了月子,她抱着儿子来给您磕头。俺孩他娘还说,您福分大,俺这儿子要送给您做干儿子。俺孩他娘说,只要您不答应,就让俺给您下跪。我家女主人笑着说:你们两口子,真是活宝。行了,我答应了,免得你下跪。——所以,莫言不仅仅是你的朋友,他还是你的干兄弟呢。
你干兄弟莫言的爹刚走,西门家院子里——应该是村公所院子里就忙活起来了。先是洪泰岳和黄瞳联手在大门上张贴了对联,接着来了一拨吹鼓手,蹲在院子里等待着。吹鼓手们的模样,让我感到似曾相识。西门闹的记忆纷至沓来,幸亏主人端来的草料中止了我的回忆。透过半敞开的席棚,我得以一边吃草料一边观察院子里的情景。半上午时刻,一个半大孩子举着一面红纸糊成的小旗,飞跑着进来,大声喊叫着:
“来了,来了,村长让奏乐!”
吹鼓手们手忙脚乱地跳起来,铿铿锵锵地敲了三通锣鼓,又呜呜哇哇地吹奏起迎宾的乐曲。我看到黄瞳侧着身体,在跑动中不时回头,嘴里叫唤着:
“闪开,闪开,区长来了。”
在合作社社长洪泰岳的引领下,陈区长与他的几位挎枪的警卫走进大门。区长眼窝深陷,身体精瘦,一套旧军装晃晃荡荡。区长进门后,那些加入了合作社的农民,牵着披红挂彩的牲口,扛着农具,涌进了院子。一时间,我家院子里六畜兴旺,人头攒动,一派热闹景象。区长站在杏树下一个方凳上,频频地对着众人招手,招一下手就欢声一片,牲畜们受到感染,马嘶驴叫牛吼,犹如锦上添花,火上浇油。就在这堂皇的时刻,在区长还没开口演说之前,主人牵着我,或者说蓝脸牵着他的毛驴,从人畜群中挤出去,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大门。
我们出了大门径直朝南走,路过荷湾旁边小学校的操场时,看到村子里所有的坏分子,在两个持着红缨枪的民兵监督下,正在搬石运土,加高加大操场北边那个唱过大戏、开过大会、也让我西门闹站在上边挨过批斗的土台子。只要沉浸在西门闹的记忆里,这些人我全都认识。看,那个怀抱着大石头、罗圈着腿吃力挪动的瘦老头,是担任过三个月伪保长的余五福。看,那个担着两箩筐黄土的车轴汉子,就是在还乡团反攻倒算时拐了一枝大枪投敌的张大壮,他在我家当了五年车把式,他的媳妇白素素,是我老婆白氏的侄女,是我老婆保媒做成了这段婚姻。他们在批斗我时,硬说白素素是先被我睡了初夜然后再嫁给张大壮,这是放屁造谣,让那白素素作证,她撩起衣襟遮着脸,一味痛哭,一言不发,把假事哭成了真事,把西门闹哭上了黄泉路。看,那个扛着一根新鲜槐木的瘦瓜子脸、扫帚眉毛的青年,是屯里的富农伍元,我的亲密朋友。他善拉京胡,能吹唢呐,农闲时节,喜欢跟着响器班子串街走巷,不图挣钱,图个欢乐。看,那个端着一把磨秃了的铁锹,站在台子上,磨磨蹭蹭,偷懒耍滑、下巴上长着几根老鼠胡须的家伙,就是兴盛烧酒锅的掌柜田贵,一个家里囤着十石麦子却让老婆孩子吃糠咽菜的守财奴。看,看,看……那个拐着一双小脚、提着半筐土、歪着身体、三步一歇、五步一停的女人,就是我西门闹的正妻白氏。看,村子里的治安保卫主任杨七嘴里叼着烟卷,手里提着藤条,站在白氏的面前,严厉地说:西门白氏,你这是打毛子工吗?我妻白氏惊恐得几乎摔倒,沉重的土筐落地,正砸在一只小脚上。一声尖叫,我妻白氏,然后低声痛哭,抽抽噎噎,仿佛一个小姑娘。杨七举起藤条,猛地抽下去——我猛地挣脱了蓝脸手中的缰绳,朝着杨七冲去——藤条从距离白氏鼻尖一寸处劈下,“嗖”的一声响,白氏毫发无伤,杨七这一手,练到了火候。这个偷鸡摸狗的杂种,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糟光了他爹创下的家业,把他娘气得悬梁自尽,但他却成了赤贫农,革命的先锋。我本想给杨七一拳头——其实我没法给他一拳,我只能给他一蹄子,我只能咬他一口,用驴的大嘴驴的大牙,杨七你这个上唇上留着小胡子、嘴巴里叼着烟卷、手里提着藤条的杂种,我西门驴迟早要狠狠地咬你一口。
主人及时地抓抢起被我挣脱的缰绳,使杨七那颗梆子头免遭一劫。我本能地撅起屁股,扬起两条后腿。我感到两只蹄子蹬在了一个柔软的地方,那就是杨七的肚腹。自从成驴之后,我的眼睛获得了比西门闹的眼睛广阔许多的视野,我的眼睛还能看到我屁股后面的东西。我看到杨七这个狗杂种一腚蹾在了地上,小脸蜡黄,好久没缓上气,缓上气就叫了一声亲娘。杂种,你的亲娘被你气得上了吊,你还叫她干甚!
我的主人扔下缰绳,慌忙把杨七扶起来。杨七拾起藤条,弓着腰,举起藤条,对着我的脑袋抽下。主人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腕子,使那藤条无法落下。打驴也要看主人,杨七。操你妈蓝脸,你这个西门闹的干儿子,混进阶级队伍的坏人,老子连你一起打!杨七叫嚣着,我的主人抓着他的腕子不放松,暗中使上了力气,使那天天搞“破鞋”淘虚了身子的杨七连声哎哟着,手里的藤条也落在地上。主人往后推了杨七一把,说:算你运气好,我的驴还没钉蹄铁。
主人牵我走出南门,围子墙上有许多枯黄的狗尾巴草在微风中摇摆。今天是合作社成立的日子,也是我西门驴的成年礼。主人对我说,驴啊,我今天带你去挂掌,挂了掌你就等于穿上了鞋,石头硌不痛你的脚,尖物刺不进你的蹄。挂掌后你就是大驴了,你就应该帮我干活了。为主人干活,这大概是每头驴的命运吧?我昂起头,昂噢——昂噢——地叫起来,这是我成为公驴之后,第一次叫出了声音,我的嗓门粗大而洪亮,使主人的脸上出现惊喜的表情。
上蹄铁的师傅,兼营着铁匠铺子。他脸膛黝黑,鼻子通红,眉毛光秃,眉骨棱岸,睫毛没有,眼睑红肿,额头上有三道深刻的抬头纹,纹里蓄积着煤灰。他的徒弟,从脸上那些被汗水冲出来的道道里我知道他皮肤很白。少年汗流浃背,我担心他身上的水分很快就会流光。老铁匠浑身干燥,好像他身上的水分,已被多年的炉火烘烤干了。少年左手拉着风箱催火,右手操着铁钳翻动着焰火中的铁活。一旦铁活烧透,流光溢彩地从炉中提出,师徒联手,大锤狠砸,小锤轻点,丁丁当当,铿铿锵锵,火花迸溅,声震四壁,让我西门驴之心,为之迷狂。
我想白脸少年那般英俊潇洒的一个孩子,本色行当应该是在戏台上与那些小姐们打情骂俏、谈情说爱、柔情似水、佳期如梦,让他打铁,实在是阴差阳错。我想不到这个貌似潘安的英俊少年,体内竟然蕴藏着如此巨大的力量,十八磅的软柄大锤,非力大如牛的铁匠高手难以操控啊,可在少年的手里竟是那般轻松自如,仿佛是他身体的外延。在这样的锻打下,砧子上的铁犹如一块烂泥,随便他们师徒二人塑造成什么形状。他们将一块枕头般大小的钢铁,锻打成一柄铡刀,这是庄户人家最大的铁家什。我的主人,趁着铁匠师徒小憩之时,上前进言:金师傅,劳烦大驾,给咱家的驴子挂副蹄铁。老铁匠抽着烟,烟雾从他的鼻孔、耳朵里一股股冒出。小铁匠端着粗瓷大碗,咕嘟咕嘟灌水。他灌下去的水仿佛立即变成汗冒出来,我嗅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这就是那个心地纯洁、热爱劳动的美貌少年的体香。好一匹“雪里站”,老铁匠打量了我一眼,感叹道。我站在铁匠棚的外边,临着通往县城去的那条宽阔的街道,侧着头,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四只白蹄子。与西门闹有关的记忆汹涌而至,四蹄踏雪,可是千里龙驹啊,但老铁匠的话,如劈头浇我一桶冷水:只可惜是头驴,如果是匹马——马也不灵了,少年放下大碗道,国营农场那边,新进了两台“东方红”拖拉机,每台一百马力,顶一百匹马。双人合抱的大杨树,用钢丝绳拦腰拴住,挂在“东方红”上,它一加油门,突突地就把大杨树连根拔出,树根拖拉着,足有半条街那么长!——就你知道的多!老铁匠嗔怪着,随即又对蓝脸说:老蓝,虽然是头驴,有这样的品貌,也是难能可贵,没准哪员大将跨够了骏马,突然想骑驴,那你蓝脸就交了驴运气了。少年铁匠冷笑一声,接着便哈哈大笑,接着突然止住了笑声,好像他的笑和他脸上如同电闪一般突然出现又猝然消逝的表情,完全是他自己的事,与任何人没有关系。老铁匠显然被徒弟的怪笑震撼,他的眼神有点茫然,似乎在盯着徒弟,但他的眼睛没有焦点。后来他说,金边,还有蹄铁吗?金边成竹在胸地说:有许多,但都是马掌。那就放到炉里,烧烧打打,将它变成驴掌。他们用了抽一袋烟的工夫,就将一副马蹄铁改造成了驴蹄铁。小铁匠将一把厚重的方凳放在我的腿后,老铁匠搬起我的腿,用锋利的扁铲,修剪了我的趾甲。修完我的四蹄,老铁匠退后几步,打量着我,感慨万端地说:真是一头好驴子,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驴!——再漂亮也比不上康拜因,国营农场从苏联进口了一台康拜因,红的,一下子能割十垄麦,前头把麦穗吞进去,后头就把麦粒吐出来,哗哗地流麦粒,五分钟一麻袋!少年金边心驰神往地说。老铁匠长叹一声,道:金边,看来我这里是留不住你了。但即便是你明天要走,今天也要把驴掌挂上。金边靠在我身边,左臂揽住我一条腿,右手握着钉锤,嘴里叼着五个铁钉,左手将蹄铁按定在我蹄上,每钉两锤一别,干净利索,一只掌挂上。四只掌挂完,只用了十几分钟。然后,扔下手中的家什,进了棚里。老铁匠对我主人说:蓝脸,拉着它遛两圈,看看瘸不瘸。主人牵着我,在街上走了一圈,从供销合作社走到屠宰组,屠宰组正在宰一头黑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很是刺激,杀猪的人穿一件碧绿的褂子,大红大绿,对比鲜明。从屠宰组走到区政府,与陈区长和他的警卫员们迎面相逢,我知道西门屯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庆典已经结束。区长的自行车坏了,扛在一个警卫员的肩上。陈区长一眼看到我,好久没把目光移开。我知道是我的英俊威武吸引了区长的目光。我知道我是驴中的伟岸丈夫,大概是阎王觉得对不住西门闹,特地把驴的最佳蹄腿、最佳头目都赋予了我吧?真是一头好驴,四蹄踏雪!我听到区长说。可以把它弄到畜牧工作站当种驴,我听到那个扛着自行车的警卫员说。你是西门屯的蓝脸吗?陈区长问我的主人。是,我主人应道。我主人在我屁股上拍了一掌,急欲回避。陈区长拦住他,抬手摸摸我的背,我随即蹦了一个高。我主人说,这驴脾气不好。——脾气不好,要慢慢调教,千万别性急,性急,使夹生了,就无法调教了。区长用行家里手的口吻对我的主人说,参加革命前,我当过驴贩子,见过的驴成千上万,对驴的脾性了如指掌。区长哈哈大笑起来,我的主人也跟着傻笑。区长说:蓝脸,你的情况,我听洪泰岳说了,我批评了他,我说蓝脸就是一头犟驴,要顺着毛摩挲,性急不得,性急了他就会尥蹶子、咬人。蓝脸,你可以暂时不入社,你和合作社竞赛吧,我知道你分了八亩地,到明年秋天,看看你每亩地平均打多少粮食,再看看合作社每亩地打多少粮食,如果你的亩产比合作社高,那你就继续单干,如果合作社的亩产比你高,那时咱们再作商议。——区长,这话可是您亲口说的!我的主人兴奋地说。是我亲口说的,他们都可做证明,区长指指他的警卫员和围观的人。我的主人牵着我回到铁匠铺前,对老铁匠说,不瘸,步步踏实,妥帖着力,想不到小金师傅小小年纪,竟干出这么出色的活儿。老铁匠苦笑着摇摇头,仿佛心事重重。这时,我看到,小铁匠金边,背着一个小铺盖卷——一床灰被子外边裹了一张狗皮——从棚子里走出来,说:师傅,我走了。老铁匠悲凉地说:走吧,奔你的锦绣前程去吧!
第五节掘财宝白氏受审闹厅堂公驴跳墙
我因新挂了铁掌、听了那么多赞语而高兴;主人因为听了区长一席话而欢喜。主人和驴——蓝脸和我,在金色的秋天原野上撒欢奔跑,这是我当驴之后最幸福的日子。是的,与其做一个窝窝囊囊的人,何如做一头人见人爱的驴?正如你干兄弟莫言的剧本《黑驴记所写:
新挂铁掌四蹄轻,一路奔跑快如风。忘却前生窝囊事,西门驴欢喜又轻松。昂起头仰天叫,啊噢——啊噢——啊噢——
临近村头时,蓝脸从路边采撷了一些柔韧的草蔓和黄色的野菊,编织了一个椭圆形的花环,套在我的两耳根部。我们与村西石匠韩山家那头母驴和石匠的女儿韩花花相遇。母驴的背上驮着两个偏篓,一边篓里盛着一个头戴兔儿帽的婴孩,另一边篓里盛着一只白色的小猪。蓝脸与花花交谈,我与母驴对视。人有人的语言,我们驴也有自己的信息。我们的信息是由气味和体态以及原始的直觉构成。通过简短的交谈,我的主人知道已嫁远村的花花是回娘家为母亲过六十岁生日。偏篓里的娃娃,是花花的儿子;偏篓里的小猪,是娘家赠送的礼物。那年头,人们赠送礼物,喜欢活物,譬如小猪,譬如小羊,譬如小鸡,政府发放奖品,有时也用马驹、牛犊、长毛兔。我看得出主人与花花的关系非同一般,我想起在西门闹的时代,蓝脸放牛,花花放羊,两人在草地上玩过驴打滚的游戏。其实我没有太多的心思去管他们的闲事,作为一头雄壮的公驴,我最关心的,还是眼前这头驮着婴儿和猪娃的母驴。它的年龄比我大,看样子在五岁与七岁之间。从它眼睛上方那个深陷的窝窝里大概可以判断出它的年龄,当然,它也完全可以甚至更容易地把我的年龄判断出来。你不要以为我是西门闹转世我就是天下最聪明的驴子——有一段时间我曾产生过这样的错觉——也许它是某位大人物投胎驴腹呢。我初生时毛色为灰,越长越黑,我不黑也不足以使我的四只蹄子耀眼夺目。它是一头灰驴,身体还算苗条,眉目相当清秀,牙齿非常整洁,它把嘴巴凑上来与我亲近时,我嗅到了它唇齿间豆饼与麸皮的香气。我嗅到了它动情的气味,同时感受到了它内心烧灼、渴望我爬跨的心思。于是我就产生了爬跨它的强烈欲望。主人问:
“你们那里也闹合作社吗?”
“都是一个县长领导,哪能不闹?”花花悠悠地回答着。
我转到了母驴的背后,也可能是它主动把腚调给我。动情气息更加浓烈,我嗅了一下,感到如有烈酒入喉,不由自主地抬头仰脸,龇出牙齿,鼻孔闭锁,不让臊味外溢,这姿态非常美丽,让母驴心醉神迷。与此同时,那根黑棒槌,也英勇地伸出来,直挺挺地敲打着肚皮。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稍纵即逝,就在我举起前蹄、意欲爬跨时,我看到了驮篓中那个睡得十分香甜的婴儿,当然还有那只吱吱乱叫的猪仔。如果我径直爬跨上去,那我的刚挂上铁掌的前蹄,很可能会使偏篓里的两条性命报销。如果那样,我西门驴只怕要永沉地狱,连畜生也难做了。在这一犹豫间,主人扽住缰绳一扯,我的前蹄降落在母驴的身后。花花惊叫起来,慌忙拉着母驴往前走了一段距离。
“我爹还特意交代过,说这头母驴正在闹栏,让我防着点,我竟把这事儿给忘了,”花花说,“我爹让我防着点西门闹家的那头叫驴,看,西门闹死了多少年了,我爹还觉得你是他家的长工,把你的驴也说成是西门闹家的驴。”
“他没把这头驴说成是西门闹投胎转世就不错了。”我的主人笑着说。
主人的话让我大吃一惊:难道他已经洞察了我的秘密?如果他知道这头毛驴竟是他的东家投胎转世,对这头驴来说,是幸还是不幸?红日即将西沉,花花与我的主人告别,她说:
“蓝大哥,改日再谈吧,俺要走了,离家还有十五里呢。”
“驴今晚也回不来了?”我的主人关切地问。
花花微微一笑,降低了嗓门,神秘地说:
“俺家这头驴灵性,喂饱了草料,喝足了水,把缰绳摘了,它自己就跑回来了。每次都是这样。”
“为什么要把缰绳摘了?”主人问。
“怕被坏人给牵了去啊,有缰绳牵扯着,它跑不快,”花花说,“万一遇到狼,有缰绳也不方便。”
“噢,”主人摸摸下巴,说,“要不我送你一程?”
“不用。”花花说,“今晚屯里演戏,您快回去看戏吧。”花花赶驴前行,走出几步,回头道:“蓝大哥,俺爹说,你不要那么驴犟劲,还是跟着大伙儿一块走稳妥。”
主人摇摇头,没说什么,盯了我一眼,说:
“走吧,伙计,连你也想好事了,你差一点就给我闯下大祸!我是让兽医劁了你好呢,还是不劁你好呢?”
我一听这话,心惊胆战,蛋囊紧缩,一阵巨大的恐惧袭来。主人,千万不要劁我啊,我想这样吼叫,但话出喉咙,就变成了一阵啊噢——啊噢——的长鸣。
进了村,行走在大街上,我的蹄铁与路面的石头相碰,发出节奏分明的清脆声响。尽管我心有旁骛,脑海里晃动着那头母驴秀丽的眉眼、娇嫩的粉唇,鼻畔氤氲着它那泡多情尿的气味,使我时时想发疯,但前世为人的经历,毕竟使我不同凡驴。人世间的变故,对我有着很大的吸引。我看到许多人,急匆匆地往一个地方跑。通过他们奔跑中发出的话语,我知道,在西门家的院子里,也就是现在的村公所、合作社办公室的院子里,自然也是我主人蓝脸和黄瞳的院子里,正在展览着一个彩釉瓷缸,缸里全是金银财宝。这个缸是下午在修筑戏台子的工地上,挖土时发现的。我马上联想到,在那样的时刻,面对着从缸里溢出的珠光宝气,人们那种含混而暧昧的眼神。西门闹的记忆如潮涌起,冲淡了西门驴对母驴的眷恋。我不记得曾经在那个地方埋藏过金银细软,我家埋藏在牲口圈底的一千大洋,连同封在夹壁墙里的大宗财宝,在土改复查时,已经被贫农团的人起走了啊。为此,我的老婆白氏,可是吃尽苦头。
……起初,黄瞳、杨七他们,把白氏、迎春和秋香,关在一个屋子里审讯,坐镇指挥的是洪泰岳。我被关在另屋里,看不到审讯的场面,但能听到声音。说!西门闹把金银细软藏在什么地方?说!我听到藤条和棍子敲打桌面时发出的啪啪声响。我听到秋香这个骚货哭着喊:村长,队长,大叔大哥们,我是苦出身,在西门家吃糠咽菜,他们从不把我当人,我是被西门闹强奸的,强奸我时,白氏按着我的腿,迎春按着我的胳膊,让西门闹那头驴日了我啊!——你放屁!——是迎春的喊叫——厮打声,被拉扯开的声音——她说的都是假话!是白氏在申述——我在他们家猪狗不如,大叔,大哥,大兄弟们,我是受苦人,我是你们这个阶级里的,我是你们的阶级姐妹,是你们把我从苦海里救了出来,我对你们感恩戴德,我恨不得把西门闹的脑子挖出来给你们吃了,我敢把西门闹的心肝摘下来给你们下酒啊……你们想想,他们埋藏财宝,怎么能让我知道,阶级的亲人们哪,你们捉摸捉摸这个情理吧,秋香哭喊着……迎春没有哭闹,翻来覆去只是那几句话:我平日里只管干活,抚养孩子,别的事情一概不知道。是的,她们俩不知道埋藏金银财宝的地点,只有我和白氏知道。妾就是妾,靠不住,靠得住的还是正妻。白氏一声不吭,逼急了就说:家里空支着一个大架子,好像金满柜银满箱,其实早就入不敷出了,有点流水钱,他也不会给我——我猜想她说到这里时,一定是用她的空洞洞的大眼,怨恨地盯着迎春和秋香。我知道她恨秋香,迎春毕竟是她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丫头,打断骨头连着筋,将迎春收房,本是她的主意,是为了传宗接代,而迎春也争气,转过年来就生了龙凤胎。但收纳秋香,却是我的轻狂。日子过顺了,得意忘形,公狗得意翘尾巴,人得意翘鸡巴。当然也怨这个小妖精,每天都用眼神撩我,用奶头蹭我,我西门闹不是圣人,顶不住这诱惑。为此白氏还恶狠狠地咒我:掌柜的,你迟早要败在这个妖精手里。所以呀,秋香说白氏按着她的腿让我强奸她纯属胡编乱造,白氏打过她,这是真的,但白氏也打过迎春啊。后来他们把迎春和秋香放了,我被关在西厢房里,透过窗棂,看到这两个女人出正房时的情形:秋香虽蓬头垢面但眉眼间暗藏着喜气,眼珠子溜溜地乱转。迎春焦急万分,直扑东厢房,那里传出金龙和宝凤嘶哑的哭声。我的儿子啊,我的女儿啊,我心哀鸣,不知道何处做错,伤了天理,竟遭如此磨难,不但祸及自身,而且殃及妻子儿女。又一想,被斗争被清算被扫地出门被砸了狗头的地主村村皆有,屯屯不虚,普天之下,千百万数,难道这些人都做了恶事遭此报应不成?这是一个劫数,天旋地转,日月运行,在劫难逃,我西门闹脑袋还在颈上活着,就是祖上的荫庇了,世道如此,能保全性命,就是万幸,何敢妄求。但我十分担忧白氏,万一她顶不住了,把藏宝地点吐露出来,这非但不能减我的罪,而是给我发了一帖催命符。白氏,我的发妻,你心思深沉,有大主意,在这关键的时刻,可不能犯糊涂啊!站岗的民兵,就是蓝脸,他将背靠在窗户上,遮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听,听着正房里,展开了又一轮审讯。这一轮,可是动了真格的了。喊叫声震耳欲聋,藤条,板子,鞭子,抽打着桌子啪啪响,抽打着我妻白氏噗噗响,我妻白氏,尖声嘶叫,令我心如刀绞,胆战心惊。说,金银财宝在哪里藏着?!——没有金银财宝……白氏啊白氏,你可真够顽固的,看来,不给她点厉害的尝尝,她是不会松口的。听起来好像是洪泰岳的声音,但也不是太像。接下来片刻,静寂无声,然后便是白氏的嚎叫,这次的嚎叫,让我毛骨悚然。我猜不出是何种酷刑,能让一个女人发出如此可怕的声音。说不说?不说再来!——我说……我说……我心中犹如一块石头落地,好,说了吧,横竖是一死。如其让她为保全我而受罪,还不如我去死。——说,藏在哪里?!——藏在,藏在村东土地庙里,藏在村北关帝庙里,藏在荷花湾里,藏在母牛的肚子里……我真的不知道,真的没有金银财宝,第一次土改时,我们就把所有的东西交出去了啊!——大胆白氏,竟敢戏弄我们!——你们放了我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把她拉出去!我听到威严的命令在正房里下达,下达命令的人,也许就坐在我平常所坐的那把红木太师椅子上,椅子旁边,是八仙桌,桌上摆着文房四宝,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五子祝寿图。图的后边,就是夹壁墙,墙里藏着五十两重的银元宝四十个,一两重的金锞子二十个,还有白氏的所有首饰。我看到两个民兵,把白氏拖了出来。她披头散发,衣服碎成条条缕缕,浑身湿透,滴沥下来的,不知是血还是汗。一看发妻成了这等模样,我西门闹万念俱灰,白氏啊白氏,你的牙关够紧,你对我的忠诚足赤,有你这样的夫人,我西门闹也算没在这人世间白闹腾一场。跟着出来两个持枪的民兵,我猛然意识到他们这是去枪毙白氏的。我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姿势是“苏秦背剑”,只好用脑袋撞击窗棂,同时我大喊:枪下留人!
我对洪泰岳说:你这个敲牛胯骨的杂种,真正的下三滥,在我心里,你连我裤裆里的一根屌毛都不如,但老子时运不济,落在了你们这帮穷棒子手里,天意不可违,老子服软了,老子是你们的孙子了。
洪泰岳笑着说:能认识到这一点就很好,我洪泰岳,的确是下三滥,如果不是共产党,我只怕要把那块牛胯骨敲到死。但现在,你倒运了,我们穷哥们儿时来运转,浮到上水头来了。我们清算你们,其实是把我们自己的财产拿回来。大道理我已经对你重复了千百遍,不是你西门闹养活长工和佃户,而是佃户和长工养活你西门闹和你们全家。你们藏匿财宝,罪不可恕,但如果能悉数交出,我们自会宽大处理。
我说:埋藏财宝之事,是我一个人干的,女人们一概不知,因为我知道女人不可靠,一拍桌子一瞪眼,她们就会泄漏所有的机密。我可以把所有的财宝起出来,数目惊人,能为你们购买一门大炮,但你必须保证,释放白氏,不要为难迎春和秋香,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洪说:这你放心,我们会按政策办事。
那么好,给我松绑。
几个民兵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洪泰岳。
洪泰岳笑着说:他们怕你破罐子破摔,做困兽斗呢。
我笑了。洪泰岳亲手帮我松开绳子,并抽出一支卷烟给我。我用麻木的手接了烟,坐在我的太师椅子上,心中无限悲凉。然后我一抬手,扯下那张五子献寿图,对民兵们说,用枪托子捣开吧。
从夹壁里起出来的财宝,让在场的人们目瞪口呆,从他们的眼神,我看透了他们的内心。他们没有一个不想吞没这笔大财,他们甚至马上梦想了许多可能:如果把这房子分到我的名下而我又偶然发现了这个藏宝之地……
趁着他们入迷地盯着财宝时,我探手从太师椅下摸出了一支左轮手枪,我对着青砖地面开了一枪,子弹弹起,嵌在墙壁上。民兵们纷纷扑地卧倒,只有洪泰岳站着,这个杂种,果然有些骨气。我说:洪泰岳你听着,刚才这一枪,如果我瞄着你的头,那么现在,你已经像一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但是我没有瞄你,也没有瞄你们任何人,我与你们每一个人,都没有具体的冤仇。如果你们不来斗争我,也会有别人来斗争我,这是时代,是有钱人的厄运势,所以,我不伤你们一根毫毛。
你说得非常对,洪泰岳说,你是个识大体、懂大局的人,我作为个人,非常敬佩你,甚至想跟你交杯换盏,结拜兄弟,但作为革命阶级一分子,我又必须与你不共戴天,必须消灭你,这不是个人的仇恨,这是阶级的仇恨。你现在,可以代表着你们这个即将被彻底消灭的阶级,开枪打死我,使我成为革命阶级的烈士;接下来,我们的政府就会枪毙你,使你成为你们反革命地主阶级的烈士。
我笑了,笑得很响。我是哈哈大笑,笑出了许多眼泪。然后我说:洪泰岳,我娘信佛,我一辈子不杀生,这是为母尽孝,她说如果我在她死后杀生,会让她在阴间受苦。所以,你要成烈士,请去找别人。我自己呢,活是活够了,我想死,但我死与你说的什么阶级无关,我只是靠着聪明靠着勤奋也靠着运气积攒了万贯家财,从来没想到去加入什么阶级。我死了也不是什么烈士。我只是感到这样活下去实在是窝囊憋气,许多事想不明白,让我的心很不舒坦,所以还是死了好。我把手枪抵在自己的脑门上,说:牲口圈里,还埋着一个缸,缸里有一千块大洋,很抱歉你们要先把圈里那些粪挖出来,才能起出那口缸,你们要先沾一身臭气,然后才能见到大洋。
没有关系,洪泰岳说,为了得到一千大洋,莫说挖出一圈粪,就是让我们跳到大粪里去打几个滚都可以。但我劝你,不要死,也许我们会给你留一条活路,让你看到我们穷棒子彻底翻身,让你看到我们扬眉吐气,让你看到我们当家做主,建设一个公平的社会。
对不起,我说,我不愿意活了。我西门闹习惯了别人在我面前点头哈腰,不愿意在别人面前点头哈腰,下辈子有缘再见,伙计们!我勾了一下扳机,枪没响,臭火。当我把枪从额头上移开试图发现问题时,洪泰岳一个猛虎扑食上来,夺取了我的枪,民兵们随着上来,重新用绳子捆绑了我。
伙计,你缺少知识,洪泰岳举着左轮手枪说,其实你何必将枪口移开?左轮手枪最大的优点就是不怕臭火,你只要再勾一下扳机,下一颗子弹就被击发,如果这颗子弹不是臭火,你也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啃青砖了。他得意地大笑着,命令民兵们组织人,赶快去挖圈。然后他又对我说,西门闹,我相信你没有骗我们,一个想开枪自杀的人,没有必要再说谎了……
主人牵着我,费劲地挤进大门。因为这时候,民兵们遵照着村干部的命令,正在从大院里往外驱赶人群。胆小的人,屁股被枪托子捣着,急欲跑出大院;胆大的人,又急欲挤到里边去看个究竟。主人牵着我,一头雄伟的公驴,在这样的时刻进门,难度可想而知。村里曾经试图把我们蓝、黄二家从大院里搬出去,使西门家大院成为村公所的一统天下,但一是村里找不到闲屋,二是我的主人和那黄瞳,都不是好剃的头颅,要他们搬出大院,短期内比登天还难。因此我西门驴,每天可以与村子里的干部们,甚至和下来视察的区、县干部们,在一个门口进出。
闹嚷了一阵,许多人还是在院子里拥挤着,民兵们也嫌累,索性退到一边抽烟。我站在棚子里,看到夕阳把那棵大杏树的枝条涂抹得金光灿灿。树下站着两个持枪守卫的民兵,民兵脚前的东西被人群遮挡,但我知道,盛着财宝的那口缸就在那里,人们一拨一拨地往里拥挤,为的就是那口缸里的财宝。我对天发誓这口缸里的财宝与我西门闹无关。这时,我胆战心惊地看到,西门闹的正妻白氏,在一个持枪民兵和治保主任的押解下,从大门口进来了。
我妻白氏,头发乱如麻线团,浑身黄土,仿佛刚从坟里钻出来的。她奓煞着胳膊,一步三摇,只有这样才能保持着身体平衡艰难行路。看到她,院子里吵嚷不休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众人收束身体,自动地让开了那条通往正房去的甬路。我家的大院门口,原先正对着一堵镶嵌着斗大“福”字的影壁墙,土改复查时,被几个财迷心窍的民兵连夜拆毁,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梦到:影壁墙里有几百根金条。结果他们只拆出了一把生锈的剪刀。
我妻白氏,被甬路上一块凸出的卵石绊了一下,身体前扑,趴在地上。杨七不失时机地踢了她一脚,同时大骂:
“滚起来,装什么死!?”
我感到有一股纯蓝火苗,在头脑里轰轰地燃烧起来,焦虑和愤怒,使我不断弹打蹄子。院里的百姓都面色沉重,气氛突然无比悲凉。西门闹的妻子嘤嘤地哭着,撅起屁股,双手扶地,欲往起爬,那副姿态,像只受伤的青蛙。
杨七又抬脚欲踢,被站立在台阶上的洪泰岳喝住:
“杨七,你干什么?解放这么久了,你还张口骂人,抬手打人,你这是给共产党的脸上抹黑!”
杨七满脸尴尬,搓着双手,嘴里支支吾吾。
洪泰岳走下台阶,停在白氏面前,弯腰把她架了起来。她双腿一软,就要下跪,哭哭啼啼地说:
“村长,饶了俺吧,俺真的啥也不知道,村长,您开恩饶俺这条狗命吧……”
“西门白氏,你不要这样,”洪泰岳用力端着她,才没使她跪在地上。他脸上的表情很随和,但随即又变成严厉。他严厉地对着院子里的看客,说:“都散开,围在这里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散开!”
众人低着头,慢慢散去。
洪泰岳对一个梳着披毛的胖大妇人招招手,说:
“杨桂香,过来,扶着她!”
杨桂香当过妇救会长,现在是妇女主任,是杨七的堂姐。她喜气洋洋地上来,扶住了白氏,往正屋里走。
“白氏,你好好想想,这缸财物,是不是西门闹埋下的?!你再好好想想,还有什么财宝埋在哪里?不要怕,你说出来,没有你的罪过,一切罪过都是西门闹的。”
严厉的拷问声,从正屋里传出,冲进我高耸的驴耳,此时,西门闹与驴混为一体,我就是西门闹,西门闹就是驴,我,西门驴。
“村长,俺真的不知道,那个地方,不是俺家的地,俺掌柜的要埋藏财宝,也不会埋藏在那个地方……”
“啪!”是巴掌拍桌子的声音。
“不说就把她吊起来!”
“把她的指头夹起来!”
我妻哀嚎,连声告饶。
“白氏,你好好想想,西门闹已经死了,金银财宝埋在地下也没有用,起出来,可以为我们合作社增添力量。不要怕,现在解放了,讲政策了,不会打你,更不会给你上刑。你只要说出来,我保证给你记一大功。”是洪泰岳的声音。
我心悲伤,我心如炽,仿佛有烙铁烫我屁股,仿佛有刀子戳我的肉。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银灰色的、凉森森的月光洒在地上,洒在树上,洒在民兵的枪上,洒在那口釉彩闪烁的缸上。这不是我西门家的缸,西门家有财宝也不会埋在那个地方,那里曾经死过人,落过炸弹,荷湾畔冤魂成群,我怎么可能到那里去埋宝?屯里的富户不止我一家,为什么就一口咬定是我家的?
我无法再忍受了,我听不得白氏的哭声,她的哭声让我痛苦让我内疚,我后悔生前对她不好,自从得了迎春和秋香,我就没上过一次她的炕,让她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夜夜空房,她诵经念佛,敲着我母亲敲过的木鱼,梆、梆、梆、梆、梆、梆……我猛扬头,缰绳拴在立柱上。我扬起后蹄,把一个破筐头踢飞。我摇啊,晃啊,喉咙里发出灼热的嘶鸣。我感到缰绳松开了。我自由了,我冲开虚掩着的木栅栏门,冲到院子里。我听到正站在墙根撒尿的金龙大声喊叫:
“爹,娘,咱家的驴跑了!”
我在院子里撒了几个欢,小试蹄腿,蹄下喀喀响,火星迸溅。我看到自己浑圆的屁股上月光闪烁。我看到蓝脸跑出来,几个民兵也从正房里跑出来。房门洞开,射出半院子明亮的烛光。我直奔杏树而去,对那口釉彩缸尥起双蹄,哗啦一声响,彩缸破碎,几块碎片飞得比树梢还高,降落在房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黄瞳从正房里跑出来。秋香从东厢房里跑出来。民兵拉动枪栓。我不怕,我知道他们会开枪杀人,但他们不会开枪杀驴。驴是畜生,不懂人事,如果杀一头驴,那开枪者也成为畜生。黄瞳用脚踩住了我的缰绳,我一扬脖子,把他扽倒。缰绳抡起来,像条鞭子,抽在了秋香的脸上。在她的哀嚎中我感到了欢喜。你这个黑心肝的小婊子,我要跨了你。我从她头上一跃而过。众人围逼上来。我一横心,冲进了正房。是我西门闹回来了!要坐我的太师椅,要捧我的水烟袋,要端我的小酒壶,喝四两二锅头,再吃一只小烧鸡。我突然感到这正房变得如此憋窄,一动弹腿便听到哗啷啷的响声。屋里的坛坛罐罐都成了碎片,桌椅板凳四脚朝天或是侧歪在地。我看到被我逼到墙根的杨桂香那张扁平金黄的大脸,她的尖叫使我的眼睛感到刺痛。我看到瘫坐在青砖地上的贤妻白氏,心中纷乱,忘记了自己已经是驴的嘴脸驴的身体。我想抱起她,却突然发现她在我两腿之间昏迷了。我想亲她一口,却猛然发现她头上流出了血。人驴不能相爱,贤妻,再见吧。就在我昂然欲蹿出堂屋时,一条黑影,从门后闪出,抱住了我的脖子,坚硬的爪子,抓住了我的耳朵和辔头。我感到耳根剧痛,不由得低下头去。但随即便看清,像吸血蝙蝠一样伏在我头颈上的,是村长洪泰岳,我的冤家对头。我西门闹为人时没斗过你,难道我成了驴,还要败在你的手下不成?想到此,怒火升起,我强忍疼痛,昂起头,冲出去。我感到门框像刮去了我身上一个寄生瘤一样,把洪泰岳留在了门里。
我长鸣一声,冲到院子里,有几个人手脚笨拙地关上了大门。我的心广大无边,再也不能受这小院的局限,我在院子里奔跑着,所有的人都躲避不迭。我听到那个杨桂香在喊叫:
“白氏的头被驴咬破了,村长的胳膊断了!”
“开枪,击毙它!”我听到有人在喊。我听到了民兵拉枪栓的声音,我看到了迎着我冲上来的蓝脸和迎春。我奔跑着,用最大的速度,积蓄着最大的力量,对着高墙上那道被夏天的暴雨冲出来的豁口,纵身一跃,四蹄腾空,身体拉长,飞出了院墙。
蓝脸家那头驴会飞的传说,至今还被西门屯里那些老人们提起。当然,在莫言那厮的小说里,更被描写得神乎其神。
第六节柔情缱绻成佳偶智勇双全斗恶狼
我直奔南方,用轻松优美的姿势,飞越了颓圮的围墙。我的前蹄陷在壕沟的淤泥里,几乎折断了腿。我惊恐,挣扎,越挣扎陷得越深。我冷静下来,将后腿低落到实处,卧下身体,侧歪着,打了一个滚,将前蹄拔出来,然后攀上壕沟。正如莫言所说:山羊能上树,驴子善攀登。
我沿着土路往西南方向奔驰。
你应该记得,我对你讲过,韩石匠家的母驴,驮送着花花的儿子和猪娃,送韩花花还家。此时,它应该被摘除了缰绳,在回程的路上了吧?分手时已经约定,今夜就是我们的佳期。人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驴是一诺千金,不见不散。
我追寻着它留在空气里的情感信息,沿着傍晚时分它走过的道路奔跑。蹄声嘚嘚,传出去很远,仿佛是我追着自己的蹄声奔跑,仿佛是蹄声追着我奔跑。深秋时分,芦苇苍黄,白露为霜,流萤在枯草中飞行,碧绿的磷火,在前方,贴着地皮,闪烁跳跃。不时有腐臭的气味随风而来,我知道那是一具陈年的尸首,皮肉虽已烂尽,但骨头还在散发臭气。韩花花的婆家在郑公屯,屯中首富郑忠良,是西门闹的忘年交。想当年,酒酣耳热之时,郑忠良拍着西门闹的肩膀说:老弟,积财积仇,散财积福,及时行乐,花天酒地,财尽福至,莫要执迷啊!……西门闹,去你妈个西门闹,不要来扰我好事,我现在是一匹欲火中烧的公驴,一扯上西门闹,哪怕是沉浸在他的记忆里,也必涉及血肉模糊、腐烂发臭的历史场面。从西门屯到郑公屯这片旷野里,有一条河流横贯其中,河堤两边,有十几道蜿蜒如龙的沙梁,沙梁上生满红柳,丛丛簇簇,一眼望不到边际。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规模很大的战役,飞机、坦克都出动了,沙梁上布满尸首。郑公屯里,满大街都是担架,伤兵的呻吟,配合着乌鸦的鸣叫,令人不寒而栗。好了,我也不能谈战争,战争把驴子当成运输工具,驴子驮着机枪和子弹,冒着枪火前进。战争期间,俊朗健美如我之黑驴,必难逃脱被征为军驴的命运。
和平万岁!在和平的岁月里,一头公驴可以与自己心爱的母驴幽会。地点选在小河边,浅浅的流水,反射着星月之光,犹如银蛇逶迤。还有秋虫低吟,晚风清凉。我跳下土路,走过沙滩,站在河中,河水淹没了我的四蹄。水汽刺鼻,我感到喉咙干渴,动了喝水的欲望。喝了一些甘洌的河水,不敢喝得太多,因为接下来还要奔跑,水喝多了,胃里会咣咣作响。我到了河的对岸,沿着一条曲折的小路,在红柳丛中出没,翻过一道沙梁。站在高坡上,它的气味,突然涌来,是那样浓郁,那样强烈。我的心脏狂跳,撞击着肋骨,热血澎湃,亢奋到极点,无法长叫,只能短促地嘶鸣。我的爱驴,我的宝贝,我的最珍贵的,最亲近的,我的亲亲的驴哟!我恨不得抱着你,用四条腿紧紧地夹住你,亲你的耳朵,亲你的眼窝,亲你的睫毛,亲你的粉红的鼻梁和花瓣般的嘴唇,我的至亲至宝,哈气怕化了你,跨着怕碎了你,我的小蹄子驴啊,你已经近在咫尺。我的小蹄子驴啊,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
我直奔那气味而去,在沙梁的半腰上,看到了一幅让我稍感胆怯的景象。我的母驴,在那些红柳棵子中奔突着,旋转着,不时地扬蹄,嘶鸣发威,一分钟都不敢消停,在它的身前或身后,身左与身右,有两只苍白的大狼。它们不慌不忙,不紧不慢,时而前后呼应,时而左右配合,试试探探地、半真半假地发动着一次次进攻。它们阴险毒辣,耐心地耗着我的母驴的体力和精神,直到它累倒在地,它们就会扑上去,咬断它的喉咙,先喝干它的血,然后豁开它的膛,吃掉它的心肝。一头驴,在夜晚的沙梁上,遇到两头配合默契的狼,那就死定了。我的驴啊,如果你不遇到我,你今夜难逃厄运,爱情救了你的命。难道这世间,还有什么别的情景能让一头公驴更加不畏生死、奋勇上前的吗?没有了,不会再有了。我西门驴,嘶鸣着,斜刺里冲了下去,直奔尾随在我爱驴身后的那匹狼。我的蹄腿带着沙土,腾起一团团烟尘,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势,别说是一匹狼,就是一只老虎,也要避我锋芒。那头老狼猝不及防,被我的胸脯顶撞了一下,翻了两个筋斗,闪到了一边。我折回身,对我的驴说:亲爱的,别怕,我来了!我的驴紧紧地靠着我,我感到它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我听到了它的喘息之声,我感到它的皮肤上全是汗水。我啃啃母驴的脖子,安慰它,鼓励它,不要怕,不要急,我来了,不怕狼,让我的铁掌,敲碎狼的脑壳。
两匹狼,眼睛碧绿,肩并着肩,与我们僵持着。对我的仿佛从天而降,它们显然十分烦恼,如果不是我,它们此刻正在饱餐驴肉了。我知道它们不会善罢甘休,这两匹从丘陵地区流窜来的狼,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它们把我的驴驱赶到沙梁、柳丛,为的就是要利用沙土陷驴蹄的优势。要想战胜二狼,必须尽快脱离沙梁,我让它头前慢走,我倒退行走。一步步往沙梁攀升,二狼先是无奈地尾随我动,然后便兵分两路,绕到我们前面去发动突然袭击。我告诉我的驴,亲爱的,看到了吗?沙梁下边,就是那条小河,河滩上布满卵石,地面坚硬,河水清澈,仅能淹到我们蹄腕处。我们只要一鼓作气,冲到小河里,在河水中,这两头狼,就优势尽失,我们一定能够战胜它们。亲爱的,鼓起勇气,奔跑下山,我们身体庞然,惯性巨大,我们的后蹄会扬起沙尘,迷住老狼的眼睛,只要狂奔,绝对安全。我的驴听从了我,与我并肩冲下。借着惯性,我们跳跃了一个又一个柳丛,柔软的枝条滑过我们的肚皮,我们宛如随波逐流,我们自身也如两簇巨大的浪花,奔涌而下。我眼睛的余光,看到那两匹狼在我们身后连滚带爬的狼狈样子。等我们站定在河水里平定了呼吸之后,两匹狼身上蒙着厚厚的沙尘来到河边。我让我的母驴喝水。亲爱的润润喉咙吧,慢点喝,别呛着,不要多喝,别受了凉。我的母驴啃着我的屁股,眼睛里盈满泪水。它说:好弟弟,我爱你,如果不是你来解救,我已经葬身狼腹。好姐姐,亲亲的驴姐,我救你,也是救我自己,自从我托生为驴后,一直心中郁闷,见到你后,才知道,哪怕是卑贱如驴,但只要有了爱情,生活也会幸福无比。我的前世是人,那人一妻两妾,只有性无有爱,我曾经错以为他非常幸福,现在才知道他十分可怜。一个被爱情之火烧烤着的驴,比所有的人都幸福啊。一个将自己的爱侣从狼口中解救出来的公驴,既在爱侣前展示了自己的勇力和智慧,又满足了雄性的虚荣心。姐啊,是你让我成为一头光荣的驴,是你让我成了地球上最幸福的动物。我们互相啃着痒,我们互相磨蹭着皮肤,柔情缱绻,情话连绵,感情在厮磨中愈来愈深,几乎使我忘记了蹲在河边的狼。
这是两只饥饿的狼,我们身上鲜美的肌肉让它们馋涎欲滴。它们不肯罢休。尽管我恨不得立刻与我的爱侣交配,但我知道那样无异于自掘坟墓。那两匹狼显然也在等待这样的时机。它们先是站在河边的卵石上,伸出舌头,像狗一样地舔水,然后便狗一样坐着,仰起头,对着半块凄凉冷月,发出尖厉的嗥叫。
有好几次我失去了理智,举起前蹄,爬跨我的母驴,但我身体未落,狼便蹿了上来。我匆忙中止,狼即退回水边去。看起来它们有足够的耐心。我想我必须主动发起进攻,我需要母驴的配合。我们俩向水边的狼冲去,它们一跳就闪开,并慢慢地往沙梁方向退却。我们不会中它们的奸计。我们涉过河流,向西门屯方向奔驰。两匹狼冲进河水,河水淹到它们的肚皮,使它们行动迟缓。我对母驴说,亲爱的,冲,让我们结束这两个野兽的生命。我们按着预先商量好的办法,飞快地跳入河水中,用我们的蹄子,去践踏狼的身体,我们故意激起水花,迷了它们的眼睛。狼在水里挣扎着,水使它们身体沉重。我猛地扬起前蹄,对准一头狼砸去,那狼匆忙躲闪,我的身体陡转,一双前蹄,砸在另一只狼的腰上。它的腰立即塌了,我将它按在水中,让它在水中窒息,一串串的气泡咕咕地冒上来。另一只狼,直立起来扑向我爱驴的脖子,危险,我松开蹄下的狼,尥起一只后蹄,敲在那狼的头上。我感到铁蹄砸碎了那狼的头骨,它一下子就瘫在河水中,身体平躺着,尾巴扑棱着,还没死停当。那只灌得半死的狼挣扎着爬上沙滩,长毛贴皮,瘦骨毕现,状甚丑陋。我的爱驴冲上去,拦住它的去路,一蹄连一蹄地敲击它,使它在沙滩上团身翻滚,又滚回到河里。我举起一只前蹄,对准它的头一擂。两只狼眼,碧绿一闪,然后便慢慢地熄灭了。怕它们不死,我们轮番踏着它们,一直把它们踩进卵石的缝隙里。泥沙和狼血,弄脏了半河水。
我们并肩往河的上游走去,一直走到河水清清、嗅不到半点血腥味的地方,然后站住。它侧目望着我,啃着我,声音呢喃,情意绵绵,身体转动,给我最合适的位置,亲爱的,我要你,跨上来吧。我,一头纯粹的、纯洁的公驴,体形健美,基因优良,注定了后代的优势,这样的优势,与我驴的童贞,一起给你,只能给你,我最亲的花花驴。我像山一样立起来,用两只前蹄抱住它的腰,然后,身体往前一耸,一阵巨大的欢喜奔涌而来,流遍了我的身体,也流遍它的身体。我的天哪!
第七节花花畏难背誓约闹闹发威咬猎户
我们一夜交配了六次,这从驴的生理上说,几乎是不可能的。我没有说谎,向玉皇大帝保证,指着河水中的月亮起誓,是真的,因为我不是一般的公驴,韩家的母驴也不是一般的母驴。她的前世是一个殉情而死的女人,积压了几十年的情欲,一旦发动,便难以休止。红日初升时,我们终于累了。一种空空洞洞、澄澈透明的累。我们的灵魂仿佛被这场惊心动魄的爱情升华了,变得美好无比。我们用嘴互相梳理了凌乱的鬃毛和沾满了泥沙的尾巴,它的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温柔之情。人类妄自尊大,自以为最解风情,其实母驴才是最会煽情的动物,我所指的当然是我的母驴,韩驴,韩花花之驴。我们站在河中喝了一些清水,然后便走到河滩上吃那些虽然已经发黄但汁液还未完全脱尽的野芦苇和那些包孕着紫红汁液的浆果。不时有小鸟被我们惊起,偶尔也会从草丛中窜出一条肥胖的蛇。它们该寻找蛰伏之地了,顾不上和我们纠缠。我们交流了彼此的所有信息后,便有了各自的昵称。她呼我闹闹,我称她花花。
闹闹,啊噢;花花,嗯哼;我们永远在一起,天公地母也休想把我们分离,啊噢好不好?嗯哼非常好!让我们做野驴吧,在这十几道蜿蜒的沙梁之间,在这郁郁葱葱的沙柳之中,在这清澈的忘忧河畔,饿了我们啃青草,渴了我们饮河水,我们相拥而睡,经常交配,互相关心,互相爱护,我对你发誓我再也不会理睬别的母驴,你也对我发誓再也不会让别的公驴跨你。嗯哼,亲爱的闹闹,我发誓。啊噢,亲亲的花花,我也发誓。你不但不能再去理母驴,连母马也不要理,闹闹,花花咬着我说,人类无耻,经常让公驴与母马交配,生出一种奇怪的动物,名叫骡子。你放心花花,即便他们蒙上我的眼睛,我也不会去跨母马,你也要发誓,不让公马配你,公马配母驴,生出的也叫骡子。放心小闹闹,即便他们把我绑在架子上,我的尾巴也会紧紧地夹在双腿之间,我的只属于你……
情浓处,我们的脖子交缠在一起,犹如两只嬉水的天鹅。真是说不尽的缠绵,道不尽的柔情。我们并肩站在河边一潭静水前,看到了倒映在水面上的我们的形象。我们的眼睛放光,嘴唇肿胀,爱使我们美丽,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驴。
正当我们忘情于山水之间时,后边响起了一阵嘈杂声。猛抬头,看到大约有二十个人,呈扇面状,对着我们包抄过来。
啊噢,花花,快跑!嗯哼,闹闹,不要害怕,你仔细看,都是熟人。
花花的态度让我的心凉了半截。我何尝不知道来者都是熟人呢?我的眼很尖,早就看清了,那一群人里,有我的主人蓝脸,有我的女主人迎春,还有与蓝脸友善的村人方天保、方天佑兄弟——方家兄弟是莫言小说《方天画戟中的主要人物,在这部小说中他们成了武林高手——蓝脸腰间束着被我挣脱的缰绳,手持一根长竿,竿端拴着绳套。迎春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糊灯笼的红纸已被烧毁,露着乌黑的铁框。方家兄弟,一个手持长绳,一个拖着棍棒。另外的人,有驼背的韩石匠,有韩石匠的同父异母的弟弟韩群,还有几个面目熟悉但一时叫不出名字的人。他们都是神色疲惫,浑身灰土,显然是奔波整夜。
花花,跑!闹闹,我跑不动了。你咬住我的尾巴,我拖着你跑。闹闹,我们又能跑到哪里去呢?迟早还是会被他们捉回来,花花低眉顺眼地说,再说,他们会去找枪,我们跑得再快,也快不过枪子儿。啊噢,啊噢,啊噢,我失望地大叫着,花花,你忘了我们方才发下的誓言了吗?你答应跟我在一起永远不分开,你答应要跟我在一起做野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忘情于山水之间。花花垂着头,大眼睛里突然溢出了泪水。她说,嗯哼,闹闹,你是公驴,拔屌之后,浑身轻松,了无牵挂,但是我却怀上了你的驴驹,你们西门家院里出来的,不论是人还是驴,都是一箭双雕的强梁,我的肚子里,十有八九怀上了双驹。我的肚子很快就要大了,我需要营养,我想吃炒熟的黑豆,新磨出来的麸皮,研碎的高粱,铡得碎细并用竹筛筛过三遍、既无石子、鸡毛等杂物又无沙土的谷草。现在已经是十月,天气慢慢寒冷起来,天寒地冻,大雪飘飘,河里结冰,枯草被大雪覆盖,我拖着怀孕的身子,吃什么?嗯哼,喝什么?嗯哼?我生了驴驹之后,你让我睡在哪里?嗯哼,就算我横下一条心,跟你流窜在这沙梁之中,那我们的驴驹,如何能承受这风雪寒冷?嗯哼,如果我们的驴驹冻死在雪地,身体僵硬,犹如木棍和石头,作为它们的爹,你难道一点都不心疼?公驴可以无情地抛弃驴驹,闹闹,母驴做不到。别的母驴也许能做到,但花花做不到。女人为了信仰,可以舍弃她们的儿女,但母驴做不到。嗯哼,闹闹,你能理解一头怀孕母驴的心情吗?
在花花连珠枪弹般的话语中,我,公驴闹闹,几乎没有反驳的余地。我软弱无力地问:啊噢——啊噢——花花,你敢保证你怀孕了吗?
废话,花花瞪我一眼,怒冲冲地说:闹闹啊闹闹,一夜六次,次次如灌如注,别说是一头正值发情高潮的母驴,就是一头木驴,一头石驴,一棵枯树,也会怀上你的驴驹!
啊噢——啊噢——我垂头丧气地低鸣着,看到花花顺从地迎着她的主人走去。
我热泪盈眶,但眼泪很快被无名的怒火烧干,我要跑,我要跳,我不愿意忍看这义正词严的背叛,我不能继续忍气吞声地在西门家大院里作为一头驴度过一生。啊噢,啊噢,我朝着明亮的河水冲去,我的目标是高高的沙梁,是沙梁上那些团团簇簇如同烟雾般的沙柳,红色的枝条柔韧无比,里边栖息着红毛狐狸,花面的獾与羽毛朴素的沙鸡。别了,花花,享你的荣华富贵去吧,我不眷恋温暖的驴棚,我追求野性的自由。但我还没跑到对面的河滩,就发现沙柳丛中埋伏着几个人。他们头上顶着柳条编织成的伪装帽,身上披着与枯草同色的蓑衣,他们手中,都端着那种曾把西门闹的脑袋打得粉碎的土枪。巨大的恐惧使我折回头来,沿着河滩向东奔腾,正对着初升的太阳。我浑身的皮毛如深红的火焰,我是一团奔跑的火,一头光芒四射的驴。我并不怕死,面对着凶恶的狼我毫无畏惧,但我对那些黑洞洞的土枪实在是恐惧,我怕的不是土枪,而是这种土枪制造出来的那种脑浆迸裂的惨状。我的主人大概早就猜到了我的奔跑线路,他斜刺里过河,连鞋袜都顾不上脱去。河水被他笨重的腿脚搅动得水花飞溅。主人迎面而来,我侧身转向,就在这个瞬间,主人手中的长竿飞来,竿上的绳套套在我的脖子上。我不服输,我不甘心就这样被他制服。我竭力往前,昂头挺胸。绳套勒进我的脖子,使我呼吸困难。我看到主人双手攥着长竿,身体后仰着,与地面角度很小。他的两只脚后跟蹬地,在我的拖曳下前进。他的脚后跟犹如犁铧,在河滩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沟。
终于筋疲力尽,更由于脖子上的绳套令我窒息,我只好停止奔跑。众人乱纷纷围拢上来,但似乎都对我有所忌惮,虚张声势不敢靠前。于是我想到我作为一匹善于咬人的驴已经臭名远扬。在生活平静的屯子里,驴咬伤人,自然是大新闻,顷刻间就会传遍全村。但他们和她们,谁又能猜到这事情的原委呢?谁又能想到白氏头上的窟窿,只不过是她丈夫的转世灵驴一时迷性,忘却驴身,恍为人体,亲吻她留下的痕迹呢?
大胆的迎春举着一束绿草慢慢地向我靠近,口中发出一些絮絮叨叨的话语:
“小黑,不要怕,不要怕,不打你,跟我家去……”
她靠近了我,左胳膊揽住了我的脖颈,右手把那束绿草塞进了我的嘴巴。她抚摸着我,用她的胸膛挡住我的眼睛,我感受到了她温暖柔软的乳房,西门闹的记忆猛然袭来,热泪从我的眼睛涌出来。她在我耳边款款细语,热烘烘的气味,热烘烘的女人,我感到头晕眼花,腿脚抖颤,跪在了沙滩上。我听到她说:
“小黑驴,小黑驴,知道你长大了,想媳妇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小黑驴也要当爸爸了,不怪你,正当的,婚也结了,种也下上了,乖乖地回家吧……”
他们匆匆忙忙地修好了辔头,把缰绳拴好,还在辔头上,加上了一根冰冷的散发着铁锈气的链子。他们把这根铁链子塞进我的嘴里,用力一扯,将我的下唇勒起来,疼痛难忍啊,我张大鼻孔,猛喘粗气。迎春打脱了那只紧勒铁嚼子的手,说:
“松开,你难道没看到它已经受伤了吗?”
人们试图让我站起来,我也想站起来。牛羊猪狗可以卧着,驴只有要死了才可以卧着。我挣扎着要站起来,但身躯沉重难以站立。难道我这头刚满三岁的驴就这样死去吗?尽管为驴不是好事,但这样死去实在窝囊。在我的面前有一条宽广的道路,道路上又分出许多小径,每一条都通向风景,我好奇而神往,不能死,站起来。在蓝脸的指挥下,方家兄弟把那根棍子从我腹下穿过。蓝脸转到后边掀着我的尾巴,迎春抱着我的脖子,方家兄弟抬着棍子,齐发一声喊:“起!”借着这股劲儿,我站立起来。四腿抖颤,头颅沉重。全力支撑,绝不能再倒下,我站定了。
他们围着我转,看着我后腿与前胸上血糊糊的伤口惊讶又困惑。难道与一头母驴交配竟要受这么大的伤害?与此同时,我也听到,韩家那拨人也为他们家母驴身上的伤而议论纷纷。
难道这两头驴不是交配而是互相厮咬了一夜吗,方家兄弟中的老大问老二,老二摇头,不置可否。
帮韩家找驴的一个人,在河的下游不远处,手指着河道,高声喊叫:
“快来看,那是什么东西!”
狼的尸体,一只在缓慢翻滚,一只被一块巨大的卵石挡住。
众人跑过去,瞩目观看。我知道他们看到了水面上漂浮的狼毛,看到了卵石上沾着的血迹——狼血与驴血,嗅到了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腥臭,想象着那场激烈的大战,以河滩上凌乱密集的狼爪印和驴蹄印为证,以我与花花身上的斑斑血迹与骇人的伤口为证。
两个人脱掉鞋袜,挽起裤腿,下到河水中,扯着尾巴,把两头水淋淋的死狼拖到了河滩上。我感到所有的人都对我肃然起敬了。我知道花花也享受着这样的光荣。迎春抱着我的头,摸着我的脸,一滴滴泪珠,落在我的耳朵上。
蓝脸得意地对众人说:“妈的,谁再敢说我的驴不好,我就跟谁拼命!都说驴胆子小,见了狼就吓瘫了,可我的驴,踢死了两匹恶狼。”
“也不光是你们家的驴踢死的,”韩石匠忿忿不平地说,“俺家的驴也有功劳。”
蓝脸笑着说:“对对对,你家的驴也有功劳,你家的驴,是我家的驴媳妇吧?”
“受了这么重伤,这婚,大概没结成吧?”有人半开玩笑地说。
方天保弯腰看了我的生殖器,又跑到韩家母驴的腚后,掀起尾巴瞅瞅,肯定地说:
“结成了,我敢担保,老韩家就等着养小驴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