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木青儿谷中喊话起了效用,一路有不少城邑、帮派相赠药食、干草、清水,虽不贵重,却比财帛、珠玉实惠许多。叶玄拒绝了所有“入城休整”的邀请,管他是陷阱、虚伪还是诚心。
与此同时,他也命令部下,当着对方使节或首脑之面,将与己为善者的名字全数记在牛皮纸上。“来年耕节,必有重谢”这句话,叶玄已数不清重复了多少次。但他不厌烦,说这话的机会越多,归途的危险就越少。
当然,一路之上遭毛贼哄抢,是不可避免的。驼队绵长,首尾难顾,又兼叶玄胆小惜命,只敢将队中六名高手一分为二,不肯打得更散。因此绵延数里的驼队,薄弱之处颇多。虽有千百轻骑仗长刀、羽箭护持,仍难保周全。
何况有些“毛贼”的身手,明显并不是真的毛贼。一些技艺颇不凡俗之辈,隐于林间、村落,骤然蹿出,切断驼间绳索,骑了便跑。“轻骑”追上“满负金砖的骆驼”虽不为难,却也不敢分出太多兵力去索小股之敌,若只派出三、五骑,常又斗将不过。孤雁于队尾压阵,每每生出“巨蚣遭群蚁欺凌”的无力之感。
叶玄甚至怀疑,那些送他药食的,和扮成毛贼抢他骆驼的,有时根本就是同一帮人。更令叶玄感到不安的是:这一路上,他先后派出的十几名“哨探”,没一个活着回来。潜于暗处的盯着他们的“眼睛”实在太多,而且只会越来越多。
他从没想过派身边的“鬼蛾”和“寒星”去做哨探,虽然她们多半可以活着回来。但万一万一没回来他承受不起那样的伤痛与损失。到得后来,索性不再派出哨探。破罐破摔,兵来将挡!
自“枯荣城”出发前,叶玄便与陆烬商定,北归之途,应多走较为平坦的陆路,少盘山,少涉水,哪怕这样慢些,哪怕这样慢许多。
南地水系甚广,支流庞杂,在北人看来直如迷宫、蛛网一般。“枯荣城”带来的兵士,至少九成不会水,于水战更无半点经验。故事书中:北方的强人到了南边,有一半都是在水上被算计的。
水路可以不走,渡河却是绝难避免的窘境。每一次渡河,叶玄都如临深渊,心惊胆战,自己领着前队先到对岸,木青儿则于队尾压阵。好在之前两次,没出什么太大的岔子。这日要渡的是条窄河,诸人来到河港近旁,却见港口空空,就只一叶扁舟,河间也不见船只往来。倒有无数闲人,聚在河畔瞧着自己,叶玄只希望,这些真是闲人便好。
河港无船,定是有人作祟。“叶玄、寒星、陆烬”等队首之人勒马在港前伫足。片刻,一人木杖杵地,缓缓走来。
这人行到近前,摘下笠帽。发秃齿残,老态毕现。老者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说话:“将死老儿章檀,叩见诸位了不知哪位哪位是木先生,哪位是叶先生?”语罢又喘。
叶玄翻身下马,上前一步,抱拳道:“在下叶玄。此间无船,和您有关吧?”
章檀一笑,满脸褶皱:“是了。这一带,有群名唤虬龙帮的歹人,老儿恬为匪首。七日前,我跟这一带的船夫说呀,近半月间,谁敢渡人,就就杀全家。”
“你又怎知,我会经此港渡河?”归程的大体路线,叶玄与陆烬在“枯荣城”就已定好,但细处却多是临时而决。七日前,叶玄自己都不清楚今日要从哪里渡河。
“不不知道啊,就赌一下,杀人全家,又不为难。咳咳咳”章檀咳了起来。
“屠你全帮,也不为难。”叶玄语调温和,不似威胁,倒像询问。
“今日讹了钱,这帮就散了。尊驾日后,要肯一个个追,那就那就是他们该死,我也管不得啦。”
“哼,你这混子,倒也坦荡。想讹多少啊?”叶玄讥讽着问道。他知杀这老人无用,屠人全家的威胁,定是由散于左近的帮众执行。
“可不敢多要,金二万两,就成。虬龙帮势力甚小,尊驾往西行个五、六日,那里船夫,就不听我话啦。不过我这法子,也教了给些一并做买卖的朋友,他们敢不敢使,就就不知了。”
这价钱报的,让叶玄好生为难。渡条窄河,吃下“枯荣城”一整年的财税盈余,实在忒也离谱!然而与自己刚发的横财相比,却又不算太多。一路担惊受怕,此时真正是归心似箭。若反过来算,多给他二万两金砖,换途中停留五日,那是定然不肯的。
“八千,别不知好歹。”叶玄阴冷道。
“金,二万两。”章檀说罢,将衣领松了松,便即扑伏于地,来了个“引颈就戮”,只剩几缕银丝的脑袋死死贴在地上,伏地前还捡起一粒小石放入口中,这是铁了心要耍光棍,不肯谈了。
叶玄扭过头,看了看陆烬,见他也是一脸不知进退的神情。陆烬自负是个生错了时局的枭杰,今日在这苍髯老贼面前,却也没了主意。
想到这金砖也有陆烬一半,叶玄心下稍宽,咬牙道:“好,就是两万。”说罢向鬼蛾使了个眼色。鬼蛾忿忿回身,片刻后牵出五驼。“每驼四千。”叶玄无奈地与这敲诈自己的老混子解释道。
章檀也不说话,颤微微叩了几个头,便要起身查验清点,自己却站不起来了,叶玄叹气,只好招手叫兵士扶他。陆烬也在一旁苦笑。
章檀查验确实后,朝河畔招了招手,人丛中走出五个男子,来到近前向帮主行礼。
“可允这几个将骆驼牵走?”章檀恭谨地向叶玄询道。
“牵三驼走,余下两只渡河时给你留下。”
章檀也不矫情,示意手下照办,随即又朝人群做了个奇怪手势。片晌后,有人驾着河港处唯一的轻舟,向上游划去。等了约莫半日,无数大小竹筏漂至河港,大的足有十余米长,筏面铺着厚厚的木板。
叶玄瞧着暗自点头。骆驼笨重,又负金砖,站在竹筏上极易滑倒,陆烬毕竟久居北地,机关算尽,却没想到这一节,首次渡河时不少金砖就这么沉入河底。想来这“章檀”是算到,此番已经不是驼队初次渡河,想占这便宜怕是难能,索性卖个好给对方。
章檀与叶玄同筏,先行渡到对岸守候。渡河中途倒没出差池,轻骑伴着骆驼陆续登岸,最后是木青儿一行。
“希望后面抢我的人,都和你一样聪明。要是不那么贪心,就更好了。”叶玄轻笑着与章檀说了句闲话,不知前因后果的,多半会以为这二人是老朋友。
“亡命之徒,油尽灯枯。给手下弟兄换条出路罢了。”章檀摆摆手,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叶玄发现,他现在说话不喘了,也不咳了。
“我来,还是你自己来?”
听得叶玄此语,章檀面露惊喜之色:“似我这等人,若能自裁,可算得寿终正寝啦。先生仁厚,老儿这里谢过。”说罢对着叶玄深深一礼,自怀中掏出匕首,“噗”地一声刺入心窝。
“就这么便宜他了?”鬼蛾愤恨道。她有把握,让这假装生无可恋的老贼后悔自己的选择。
“走吧。”叶玄没有回答,翻身上马。
流亡日记节选22
终于找到了陆地,有人的陆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此时坐在不摇晃的屋子里书写,这种踏实的感觉真好。
发生的事情有点多。今天清晨我们远远看见了陆地,是的,陆地!和“沃夫冈伽”一样,与海连成一线,望不见尽头的那种。我又兴奋又紧张,赶忙去舱里换了华服,戴了珠宝。刚刚穿戴齐整,我就从椅子上摔了出去。我们的船撞到一块礁石,破损很严重。诅咒厄古斯!
船在下沉,好在速度不是极快。我和安涅瑟赶忙放下小木舟,弃船的前一刻,我们抢回船舱拿了两把“钢剑”和放着“羊皮本”的皮包,那刻着文字的黑石,我犹豫了一下,放弃了。现在很后悔,当时应该来得及,我太胆小了。
我们划着小木舟慢慢靠近海岸,我心里越来越忐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越来越近,我隐约看到岸边有船。船不会凭空出现,有船一定有人。
我们登上了一片浅滩,果然有人!
一个穿着衣服,赤着双足的男人,好奇又警惕地打量着我们,眼中似乎没有杀意。不一会儿,更多的人聚拢过来。
我命令安涅瑟把“钢剑”收回鞘中,轻轻放地上。随后我也把没有出鞘的“钢剑”并排放在了安涅瑟的剑旁。对方人多,而且越来越多,我们两个女人就算有剑也赢不了。
聚拢过来的人们,手中没有武器,显然他们不是战士。我们放下剑后,他们的神色轻松了许多。过了一会儿,有个胖胖的女人走到近前跟我们说话。完全听不懂,但那绝对是语言,不是嚎叫。我不知她在说什么,但语调温和,应该没有恶意。我没那么害怕了。
我鼓起勇气冲她笑了笑,这有点冒险。我不确定“微笑”在这个世界代表什么意思,但我必须做点什么,只能赌一把。
她也笑了,我还是不能确定“微笑”是不是代表我所希望的那种含义,但她露出笑容之后没有扑上来厮杀,运气不错!至少说明“微笑”不是“挑衅”和“决斗”的意思。
胖女人回过头跟一个男人说了什么,那男人转身奔跑,我猜他是去找更有权势或更有智慧的人。我身边围了许多男人、女人,他们都穿着衣服,手中没有武器,所以这些一定不是蛮人,说不定他们还会写字呢。
那个胖女人指着自己的脸,发出两个音节,过了一会儿又再重复。我想她应该是在告诉我她的名字,如果真是这样就太好了,这说明他们交流的规则跟“沃夫冈伽”是一样的。给我时间,语言不是问题!
我指着自己的脸,念出我的名字格罗萨昆斯特。然后安涅瑟指着自己说道:“维泽。”
如果找到新世界,安涅瑟必须先使用奴名,这是事先计划好的。我不知道这里的人能否通过“名字的发音”和“音节的数量”体会到我和安涅瑟地位的悬殊,也不知道这里的人通过什么来判断等级的高下。我只能尝试用各种办法来传递我的高贵。服装、站位、体态、姓名不知道哪一个有用。
就算他们把安涅瑟当成公主,把我当成女奴,也不是不能接受。最重要的是,必须表达出我们上下有别,必须用低贱来衬托高贵。唯有如此,才能换取与新世界的“高贵者”对话的机会。
互通姓名之后,我们的交流陷入了僵局,一时没法再交换更多内容了。围拢过来的人更多了,但除了胖女人之外,都保持着礼貌而警惕了距离。有个小男孩试图跑过来,被一个像是妈妈的女人拉了回去。
长时间的沉默对望,实在有些尴尬,善意的尤其如此。我收回了目光,看着脚下,这里的沙,是黄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