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焕知道金启倧是在暗示魏忠贤,不过他没明白魏忠贤在其中有什么不可推卸的责任,“此事与内廷有何干系?”
金启倧道,“右屯失粮,皆因高经略指挥失当,倘或科道官以此为理由弹劾高经略,此事必定会成为党争之端,陛下希望息事宁人,所以亲下圣谕掩此过失。”
袁崇焕觉得这个天启皇帝和自己在现代单纯通过史料认识的那个天启皇帝有点儿不大一样。
原来历史上的天启皇帝也不是一个全然不理朝政的文盲。
袁崇焕道,“高经略于天启五年十月上任,下令尽撤锦右、宁前之兵,尔后我等与高经略据理力争,十二月我上疏致仕未果,直到今年正月奴酋率兵前来……从去年十月到今年正月,前后三个月的时间都没能撤回右屯粮米,总是我这个道臣监军的失误。”
金启倧道,“不,不,袁臬台,此事绝非是你的过失,要真计较起来,一开始说关外不可撤的人是我这个督屯通判嘛,陛下如果真要治罪,那头一个该治我的罪。”
程维楧道,“袁臬台,别太紧张了,这右屯撤粮不及时,同你们俩主张不可撤兵没什么关系,陛下心里肯定有数,否则能在这当口下圣谕说那右屯三十万粮草是诱饵吗?”
袁崇焕道,“既然跟咱们没关系,又跟什么有关系呢?”
金启倧道,“跟辽东的气候有关系,右屯距山海关四百余里,存粮三十万石,守军却才不过一千,平时皆赖海运,往年春夏之间从关内运往右屯自然无碍,可是一入秋冬,渤海结冰,运粮船下不去海,如何还能撤粮?”
“因此周守廉率军民撤出右屯之前,只能将右屯粮草堆积在海岸旁,这是高经略指挥上的问题,撤军先撤粮,这是常识么,高经略在冬季撤走锦右主力,使右屯暴露在金军锋镝之下,却没有预作筹划,从山海关派大军撤粮,他难道不应该为此负责吗?”
袁崇焕道,“他的确是该负责,可是我之前为兵备右参政,现在又挂衔按察司,理应监管分巡事。”
程维楧道,“这运粮本来就是一件苦差事,谁都怪不上。”
袁崇焕道,“倘或陛下误以为我是因为党争而故意不将冬季撤粮艰难一事上奏朝廷,那该如何是好?”
满桂又开口道,“这你不必担心,陛下心里明镜儿似的,就算没有党争,如果渤海上粮船不能通行,那粮草照样也撤不回来。”
袁崇焕问道,“这又是为什么呢?”
满桂道,“没有粮船,那就只能靠人力去肩扛手提,让千人守军去搬运粮草,结局就是一拥而上,胡乱哄抢,颗粒归公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除非戚少保再世,否则这冰天雪地的,谁能让守军白白当苦力来回搬运四百里到关内?这件事谁来都是一样的结果,不是你袁臬台一个人能左右的。”
“倘或今时今日你同高经略换一个位置,你当辽东经略,他当兵备参政,右屯的三十万粮草依旧撤不回来,这不是你们文官在朝堂上党争的问题,这是军队问题,是军纪风气问题,所以陛下干脆就下旨把这三十万粮草记到自己身上,陛下都已经捏着鼻子认了,袁臬台你就别再为这事儿过意不去了。”
袁崇焕这下真是长了见识,在现代他只是片面听说过晚明官军军纪不佳,没想到这个“不佳”还真不只是一个抽象形容词,是当真已经糟糕到了连粮草搬运都指挥吃力的地步了。
袁崇焕叹气道,“我不是单为我自己过意不去,我是在想……陛下虽然下了圣旨,但是不代表陛下就能咽下这口气,将来朝廷若是追究起来,即使我可以免罪,但这坐失粮草的直接责任,一定会被归咎到右屯守将周守廉头上,这临阵脱逃,按律可是要处斩的啊!”
程维楧道,“临阵脱逃跟坐失粮草是两个罪名,粮草的事陛下既然认了,就不会再行发落,否则陛下成什么了?”
袁崇焕差点儿忍不住即刻将历史上周守廉被以逃兵论斩的事说出口。
金启倧见袁崇焕面带难色,又道,“袁臬台,真的不用担心,我说句逾矩的话,陛下能下旨掩过,必定是高经略之前就将这粮草的事情奏报过内廷了。”
程维楧道,“没错,三十万储米,那不是个小数目,朝廷每年拨给辽东的粮饷是有定额、有账目的,右屯三十万粮一拨付,这笔账在户部那里就已经平了,高经略想让户部认下这笔损失,首先就要想办法让陛下认下这笔账,所以高经略一定第一时间就奏报了内廷。”
袁崇焕道,“那我还真得谢谢高经略。”
满桂又在一旁道,“你谢他干嘛呀?他也是为了避免被党争牵连,你想想,如果这回宁远城守不住了,他又早早地将粮草不得回撤一事上奏给了陛下,那么就算有科道官弹劾,陛下一定会觉得他已经尽力而为,这失地的责任,就又归到你身上了。”
“而且陛下是为了顾全大局,想着大敌当前,让咱们切莫因党争而延误军机,才认下‘用三十万粮草当诱饵’这件事的,陛下一认下这件事,那么这场仗就变成是陛下指挥了。”
“阉党多狡猾呀,让陛下认下这是诱敌深入的战术,如此一来,如果这仗打赢了,就是陛下运筹有方,在右屯布置了粮草引诱奴酋,如果这仗输了,就成了虽然陛下指挥得当,但是咱们在前线作战不利,没能领会圣意,才导致宁锦防线的失守。”
“再进一步讲,如果咱们没打赢,陛下明面上指挥的仗输了,陛下心里能舒坦吗?这时若是内廷再有人在陛下耳边煽风点火,虽然阉党不会再用失粮一事弹劾你,但是陛下一定会觉得你有负皇恩,说不定一道旨意下来,就让锦衣卫来将你捉拿问罪了。”
金启倧道,“不错,阉党的斗争手段实在是太高明了,而且尽撤锦右、宁前之兵一事,分明是阉党无理,如果袁臬台你下了狱,说不定这‘指挥失措’的罪名也能一样扣你头上,这可比单单一项‘坐失粮草’的罪名要严重多了。”
程维楧道,“再有,这右屯的粮草落入后金手中固然可气,但那奴酋得了粮草,顶多烧了或是全数带回后金,若是这粮草被撤入关内,是多是少,全凭阉党的一张嘴,到时,倒反说袁臬台你治军不严,有贪污军饷之嫌……”
袁崇焕冲程维楧摆了摆手,不禁在心里感慨天意弄人。
倘或历史上那个袁崇焕在天启六年下狱,即使因为东林党的牵连而饱受刑罚,其后反倒能因为阉党的倒台而获得一线生机。
偏偏历史上的宁远之战是袁崇焕打赢了,而历史又决定了他咬着牙也必须赢,他不赢他就不能活。
袁崇焕又搓了搓手,道,“既然如此,那右屯三十万储粮我也不去管他了,那除了右屯,还有什么地方有粮草呢?”
金启倧回道,“还有就是龙宫寺与觉华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