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前辈。”
一年级的学生会后辈喊了好几遍你都没有反应,她终于忍不住轻轻推了推你的肩膀,才将你从沉浸的思绪中惊醒。
你猛然抬起头,紧紧抓住圆珠笔,茫然地看向后辈。她似乎没料到你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讪讪收回手,不安地抱住了怀里厚厚的档案袋。
“这个是老师让我带过来拜托前辈录入的名单……”
发觉自己吓到了后辈,你揉了揉太阳穴,露出一个安抚的温柔笑容。果然后辈在这个浅笑的作用下渐渐放松下来,将老师交代的任务转述后,还担忧地询问你是否身体欠佳。温声三言两语打发了她的疑虑,接过了档案袋。活动教室的一排窗口朝着露天篮球场的方向,轻盈的风夹杂着木叶清香,从远方的山上送来。差不多录入一大半了,你才仰起头,靠在椅背上松了口气。捏捏鼻梁放松了片刻,你起身走到窗边朝外远望,薄蓝色琉璃般的天空覆盖四野,恍惚间能看见连绵起伏的群山幽谷里那一片如云雾的深绿色杉树。
当然了在东寺附近的洛山高中就算站在最高处也是眺望不到北山的杉树。但是绕着室外篮球场跑圈的篮球社倒是可以看清楚。红色的头发一眼望去就进入视野。你靠在窗边花费了一点时间才找到淹没在人群里的黛千寻,一如既往皱着眉跟在跑圈的队伍里,喘着气汗流浃背。退部后没有享受几天躲在天台水箱后的阴影里吹着微风看小说的清闲日子就被赤司请回了篮球部,还要接受更加辛苦的训练,你有点幸灾乐祸地扬起唇角。
托腮趴在窗沿上,伸手接住了一片从旁边飘来的树叶。阳光下,叶片的脉络清晰可见。刚松手让青色的树叶随风飘走,就看见隔着铁丝网走着靠近过来的赤发少年。他恰好一抬头,被风吹散的短发微微飘动。你抬起手臂朝他挥了挥,虽然视线相触却没有得到回应,你放下手臂,知道他是在训练期间不会与外人交流,以免分神。
他刚入学时尚能覆盖到耳的纤长红发,如今被削剪至耳廓以上的位置。转身后看见他露出的一截后颈,笔直的线条没入洛山蓝白色相间的篮球服之下。失却了从前能盖住后颈的发尾,那一片雪白的肌肤反射着日光几乎刺痛了人眼。稍显凌乱遮在眉眼上的碎发被剪去拂开后,露出光洁的额头,整个秀致锐利的五官失去了遮挡后,毫无保留地透出了雪光寒刀一般切骨的锋锐。
似乎与眼神一触便会割裂血肉肌骨,锋利得令人害怕。
今早他还被学生会那个最胆小的后辈撞见了,对方抱着记录板看起来快哭了。虽然是同一年级的学生,但是和赤司共处一室对她来说心脏负担太大。何况剪了头发的赤司看起来像是“被揭开了脸上封条的僵尸,啃咬着汽车轮胎的野生动物园猛兽”。你路过的时候,后辈像是看到救星一般扑过来找到借口溜了。中午午休的时候你还偶然瞥见她对着朋友手舞足蹈地哭诉赤司突然剪了头发,眼神看起来更可怕了。这孩子可能从小到大都是依靠生物本能在存活,所以对大型肉食猛兽的危险异常敏感吧。
说来惭愧,赤司这个新造型的罪魁祸首是你。
对,就是你。
因为昨天你注意到佑介总是不时地揉眼睛,询问后得知不是眼睛里进了异物,你蹲在佑介身前拂开他的刘海,认真地研究了半天才恍然大悟,是额前的碎发太长时不时扫进眼睛导致的。正好婆婆早年也学过简单的理发——不要追究婆婆当年到底是做什么职业的,帮婆婆洗头的时候看见过她背后伤疤你曾被惊得噤声。
揪着佑介去吹洗干净头发,拖到椅子上坐好围上白布。婆婆拿着理发剪替佑介把长到几乎覆盖眉眼的碎发剪掉了,理成了清爽的板寸。注意到在一旁看着的赤司头发也比较长了——是坐在邻座的你突然伸手拂了拂他额前的刘海,然后喃喃“稍微有点长啊,会不会遮眼睛……”,于是他也起身拜托了婆婆顺道帮自己把头发也剪掉。
佑树一直都是板寸不用担心。家里新出炉的两颗一大一小额刺猬头让你有点新奇的感觉,目光总是忍不住在两个人头上扫来扫去。总觉得家里多出了两只新鲜出炉的刺猬。当初佑树就是借口板寸节省洗发水为理由剃光了头发,可你总觉得是因为他在学校里打架被人抓住头发揍了才出此下策。不过对于夏天没有什么纳凉设备的你们来说,板寸确实是一个方便快捷的办法。虽然对于你与沙耶这样的女孩子来说没什么参考作用——再怎样炎热你们也不可能像佑树一样头上搭着浸透了冷水的毛巾,光着上身走来走去干活。
赤司偏长的头发被剪短以后,旁观的你、佑树和沙耶默契地感叹了一声。没了碎发遮挡的眉眼看起来像是细长的刀刃,雪夜无声于提灯下闪烁着赤红的光芒。总体来说感觉像是褪去了温文尔雅的少爷外皮,某些藏得更深的东西像是融化了岩石的高温岩浆一般流露而出。
篮球社的训练结束后,他没过多久就回到了学生会的活动室。门被拉开的时候你正站在椅子上踮脚去够放在柜子顶上的几个卷宗,之前有毕业生忽然回校请求查询提取信息,有部分存在了学生会的纸质档案里需要找出来交给管理处的老师。赤司开口喊你名字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正好抱了满怀的卷宗,柜子顶许久未曾打扫,灰尘在空气里上下翻飞。令人不得不屏住呼吸,腾出一只手挥开扑面而来的尘埃。连蜘蛛都在角落里安了家,你忍不住咳了两声,把几本卷宗交到走过来的赤司手上。你踮脚望了望堆满灰尘,蛛网密布的柜子顶端,头都没回就朝他的方向伸手:“赤司,麻烦把旁边的抹布递给我。”
大概因为在看不见的死角便疏于打扫,你清理了一遍灰尘从椅子上跳下来。转身才看见赤司悄无声息地收回了按住椅子的手,心中一动,连忙道谢。凑得距离有些近,他大约刚才在篮球社冲洗过,尚未干透的发丝透出沾了水汽的湿润,脖颈间泛出一丝洗浴产品独有的浅香,温和而清新,令人嗅到便感觉到了安心。
你抓住了空气里那一丝若有似无的浅淡香气,“青橘味的?你换了新的沐浴露啊。”
篮球社一军有独立配置的公共浴室,你听黛千寻提起的时候非常羡慕嫉妒恨,难怪其他运动社团对篮球社的敌意这么高涨,原来是经费都流向了那边。只不过想跟篮球社争抢活动经费也无异于虎口夺食。
赤司先是一怔,随即抬起手腕嗅了嗅:“应该是错用了玲央的。”
你正弯腰把椅子上的脚印擦去,闻言随口道:“我也觉得。青橘的气味和赤司不太相配,怎么说呢?有点太可爱了。”
“前辈呢?”
你直起腰扶着椅背,冲他一笑:“超市大减价买一赠一的无香型。”
以前还会被电视和杂志上的广告吸引,毕竟你也是个正值花季会在意自己外表的少女,可是看到了货架上的价格便望而却步。其实也不是很昂贵的价格,只是那些香氛啊,精油啊,什么的护肤品对你来说不是必需品——在这里感谢一下父母的基因,至少没有像沙耶一样对花粉过敏,一到早春的樱花花期就开始苦不堪言的过敏地狱。
帮着婆婆照顾弟弟妹妹后也发现了杀菌作用强的清洁用品才是王道。你们家里人口众多,细菌很容易滋生,死角也得关注到。不然就是以前那种一个感冒了传染到全家感冒发烧的悲惨地步。
以前国中的时候,很多女生已经逐渐觉醒了性别意识,早早开始学习如何将自己的美丽挖掘出来,发挥到极致。还孤身推着购物车,对照满满的清单在购物的你,与一对言笑晏晏的母女擦肩而过,不知为何就是一怔,顿住了脚步,下意识回头看着那对母女的背影。她们在护肤用品的区域停下,隔着一个不高的货架,还能听见保养得当的母亲如何安抚苦恼地抱怨自己额头上痘痘的女儿,替她挑选洁面乳。那个女儿和你一样还穿着水手服,长发梳成两条双股辫,整整齐齐,连碎发都收拢到浓密乌黑的发鬓里,露出光洁白皙的脸庞。整个人透出青春的朝气蓬勃,擦肩而过时传来一丝水果味道洗发水的甜香。
你侧过头看到了超市货架旁边的立柱上镶嵌的镜子里,光滑清晰的镜面倒映出当时国中生的你何等模样——盖不过耳朵的短发,冷漠木然的眼神,抿得死紧的唇,干瘦的身躯藏在洗得有点旧的水手制服里。
别的女孩子可以和母亲撒娇要换另一种洗发水,仅仅是因为暗恋的男孩子喜欢头发上染着香气的女生。
你记得那时候前桌的少女原本也是两条双股辫,一直垂落到腰臀。你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在心里默默计算这么长的头发得耗费多少水费和洗发水。低头写笔记的时候会露出一截洁白细腻的后颈,像是水池里的天鹅一般优雅。那少女是少有的不会被不良少女们影响的人,每次往后传试卷习题本什么的给你时,都会露出浅浅的笑容,很是和煦。后来她似乎有了心仪的男生,不再将长发梳起,而是散漫开来垂在身后。宛如生长缓慢的海藻,在窗口照进的日光线里折射出乌亮的光泽。常年编成三股辫的长发犹带几分微卷,天真烂漫得像是少女心事。直到某一天前桌突然剪去了满头长发,只剩下不到肩膀的长度。可想而知是一场少女心事付了空,如落花流水般无可奈何去了。
国中毕业的时候,全班都在传阅每个人的纪念册,要忙着在不同的本子上写下不同的寄语。这种事情当然是没有当时被排挤了三年的你什么参与的机会,你也懒得理会。现在回忆起来那时候的记忆都模糊成了灌满教室的午后日光,将课桌、窗棱、地板的花纹,每一个事物的线条都刻画得一清二楚。反而是身边同学和讲台上老师的面目已然模糊不清。耳边满是书写的沙沙声响,前桌忽然回首,将一个叠得很可爱的纸青蛙放在你的课本上,食指抵在唇边,泛开了浅淡的笑意。
那是你国中唯一收到一份毕业留言。拆开后的纸青蛙是浅绿色信纸,写满了娟秀的字迹。
你沉浸在回忆里时依然手上不停地做着工作,因此侧对你的赤司也没有发现你的走神,直到他突然话锋一转说起了另一件事才让你从沉思中惊醒,惊讶地抬头看他。
“那天回去后我和父亲谈了很多。”他说,顿了顿,转头看到了你讶异的神情,颇有些哭笑不得,“前辈又走神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