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姜翡跟程芷萼见面是半个月前,她回北京换护照的时候。她俩是从小长大的朋友,小时候缩在一个被窝里讲一宿的悄悄话这种。只是这几年姜翡跟着姜亦仲漂来漂去,跟程芷萼的联系少了很多。
很久不见面的老朋友,能聊的东西只多不少,隔着大半个国家,一个电话里也没有冷场的沉默。程芷萼本来只想问问她暑假安排,话匣子打开了就停不下来,聊着聊着,话题由远及近,扯到了姜翡今天遇到的沃顿精英。
姜翡坐在书桌前找微积分笔记,一边把书页翻得哗啦响,一边对电话那头说:“挺奇怪的一个人。懂的是蛮多的,人也热心,但说话太别扭了,我真听不下去。他一句话里英文单词和中文必须等比例勾兑,谁都不能多,必须一比一。”
程芷萼笑了起来:“很装啊?”
翻书的声音停了一下,姜翡勉为其难地叹了口气:“也不能这么说,不是正常人的那种装。”
一大串奇人共赏事迹里面,程芷萼只抓到了“沃顿”一个关键词。她智性恋的毛病不合时宜地犯了:“那人家也是沃顿的学生嘛,可能学校里说多了就习惯了。”
姜翡问她:“那you觉得I这种person算不算是上课English说多了and then习惯了呢?”
“you像是head被驴kick了。”程芷萼不客气地抨击她,说:“不过也是,好多Youtube上的博主都这么讲话,你看着觉得奇怪,但就是很吸粉。我关注的一个穿搭博主就是这个讲话腔调,三分之一西语,三分之一英语,三分之一粤语,不懂得还以为说印度梵语呢。现在居然快500k订阅了,你敢相信?我的频道订阅都没过3k呢。”
姜翡刚想告诫程芷萼,让她不要为了这区区500k的订阅泯灭人性,变成谷歌翻译。还没开口,手机震了一下,有电话进来了,响了一下又挂断。
是段纨。
“我等等再跟你说,我阿姨打我电话了。”
姜翡跟程芷萼说了再见,又给段纨拨过去:“阿姨。”
“我本来是想给你打的,又怕你睡了,吵到你就不好了,所以又挂了。”段纨的声音里透露着倦意,但是对她说话的时候还是很温柔:“这么晚了还没睡呀?”
“我刚刚在和同学聊天呢。”姜翡看了一眼桌上的钟,“你那边几点啦?”
“昨天下午刚回香港来见一个朋友,也是晚上,所以问问你睡了没有。”段纨问她:“是不是在下雨?腿有没有难受?”
黄昏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雨,现在已经停了。她开着窗,午夜时分湿漉漉的风像潮水一样静谧地涌进来。
段阿姨对她读书成绩的要求比姜亦仲更低。考得好就是“这个分数已经够好了,不用太用心的呀”,考得不好就是“这个分数也可以了,不用太用心的呀”。归根结底只要健康就好,平常电话里问的也都是有没有瘦、有没有头疼、小腿恢复得怎么样了等等等等。
其实姜翡大概知道原因,段纨从前有过一个小女儿,小时候身体不好,又跟着当时的丈夫随任。那一任好像是中东还是拉美地区的驻外,驻地的医疗条件不好,小女孩又连着生了几场大病,最后去世了,夫妻两个也离婚了。
这件事在家里不是个秘密。姜翡可以问,吴妈和段阿姨都会如实相告,没人遮遮掩掩,只是不会主动提起这件事,大概是怕她多想。
以前去段家拜年的时候,她见过书房里的旧照片,是段纨搂着另一个梳羊角辫的小姑娘。丁诞当时一脸紧张地跟她解释,无非是她和那个小姑娘两个人的长相并不相似,性格也迥异。说到底是她这个当外婆的命里有福气,才能有两个外孙女。
老太太每一句都说得小心翼翼,姜翡倒没觉得有什么。她其实在段纨身上找过傅咏辛的影子,可是记忆里跟妈妈在一起的片段实在少得屈指可数,段纨的脾气又比傅咏辛好上太多,这么多年下来,五颜六色绘本上那些睡前讲故事的、在冬天的汽车里搂着她的、蹲下来看着她眼睛的妈妈都只画着段纨的脸。
所以她偶尔也在想,段纨看着她眼睛的时候会不会想起另一个遥远的名字。但是十几年过去了,段纨从来没有记错过她的生日,从来没有叫错过她的名字,从来没有给她买过不喜欢的颜色的裙子。傅咏辛都做不到这些,她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应该知足。
如果这份凭空生出来的喜欢里真的澄澈得一点杂质、一份私心也没有,她才要开始害怕了。
“是不是困了?”段纨在电话那头笑着说:“怎么不说话了?”
想到旧事,思绪就容易飘得远,姜翡随口扯了个谎:“刚刚在看邮件。之前我错过了一个成绩的更新,这几天还在跟学校商量怎么补上。”
段纨知道这件事:“夏校吗?不去了也好,在家里休息休息。”
姜亦仲倘若听到这番话,估计当场就要气得晕倒。姜翡讪讪地挂了挂脸,说:“这哪行,我还是有点追求的。”
两个人漫无边际地聊了一会儿,段纨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对了,你哥哥回来了吗?”
仿佛是为了显得不那么刻意似的,她又解释了一句:“我怕他睡了,没打电话。吴姨说他这几天都在家呆着,我还是有点不放心,主要是今天雨这么大,来来回回的不方便,万一、万一……”
前面长长的无关紧要的对白原来都只是这个问题的注脚。她在这个“万一”里打转,绕不出个所以然。姜翡在电话这头听着段纨因为倦意而沉甸甸的声音,听得心里有点难受,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忍心敲碎她漂亮的假设,只好含混地答应道:“应该回来了吧。”
段纨轻轻“哦”了一声:“他在房间吗?”
“我不知道,”姜翡说完自己也觉得可信度不高,又画蛇添足地解释一句:“…这个时候一般都在看书,我怕吵到他。”
这句是真话。
“也是,我看你们两个都忙得很。”段纨听到这里终于放下心来,如释重负一般的语气:“那我不吵你了,你忙完学校里的事情就早点睡吧,不要太累。”
姜翡跟段纨说过晚安,挂了电话。才发现这一页笔记就是自己要找的欧拉法则,密密麻麻的自己,她看了半天,一个字都没读进去。
家里晚上没人,房门也没有关严实。这个角度看出去,刚好能瞥见姜濯房间的门,紧紧闭着。她房间里一线光斜斜地照出去,照在黄铜把手上,一层熠熠的赤金光泽。
今晚这个电话怎么会拐弯抹角地打到她这里?姜翡怔怔地望了一会儿,仍然觉得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