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救护车的撕裂长夜的鸣笛声,惊醒了谢浔阳无数个夜晚,梦里村民们围绕在他的头顶,议论声叹息声占据了本就稀薄的空气,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推开人群冲出去,在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眼睛闭着,嘴唇毫无血色,外衣老旧到泛白,头发邋遢。褶皱处藏匿着灰垢的皮鞋丢在一边,赤着脚,露出了一节消瘦苍白的脚踝,似乎从这里才能看出他原本的年纪,而非如外表般风尘仆仆。
谢浔阳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身后嘈杂的议论声渐渐削弱,天空好似罩下了一层漆黑的幕布,脚下是透明的,好像无波无澜的河水,那人躺在冰面上,天地间只有黑白两色,只剩他们两个人。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又好像曾经拼劲了力气去喊过,现在已经气竭。
世界消音了。
谢浔阳也平躺了下来,感受身下的温度越来越凉,逐渐侵入四肢,侵入肺腑,大脑也越来越迟钝……
“哥,哥!醒醒哥……”耳边不知何时传入了声音,温暖的手令心头一热,睁开了眼。
窗外的天还是黑的,身边莫仙的头发乱乱的,眼睛有些睁不开,却抱着自己,既紧张又担忧。
莫仙见他醒了,很熟练递过来床头的杯子:“哥,喝点水。”
谢浔阳嗓音沙哑:“抱歉,又做了噩梦,吵醒你了。”
莫仙摇了摇头。
“我不困。我陪你聊聊天吧。”
谢浔阳坐起身,倚在了床头,淡淡的目光望着窗外出神。
“仙儿,你说过,早去的亲人,会提前到下一世,布置下一世的家。”
“对呀。”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谢浔阳轻声道:“不论别人怎么想,下一世,我也愿意他继续做我舅舅的。”
“但我希望可以早点遇见他。如果早些时候遇见他,我不会让他变成现在这样。”
这话听起来实在不像从谢浔阳口中说出来的。幼稚、盲目、毫无意义。
但莫仙却笑了,他认真地点点头:“肯定会的。你这么厉害,把我都带的学习变好了,也一定能让何禄舅舅变成另外一个人的。”
谢浔阳脑袋放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道:“不一样,你本来就很好。”
第二日,是何禄的头七。
何家祖坟前,乌压压站了许多人。坟前摆了猪肉、公鸡、鱼、还有酒。
几乎全村人都来了,玩水的几个孩子被父母赶着跪在了最前面,梁生脸上有伤,是被他爹扇出来的,但此时他跪的老老实实,每一个头都磕的结结实实。
生前人人避讳,死后争相送别。
何禄救人的事迹上了电视。村长带着县里颁发的“见义勇为”锦旗,平铺在了坟头上,倒了一杯酒在土里。
“小何啊,你是咱们村和隔壁村的恩人!今天村里大家伙都来了,你生前爱喝酒,大家就每人给你敬一杯酒,你走好!”
程婶儿也上前倒了一杯,擦了擦眼泪,狠狠拍了跪在地上的儿子一巴掌:“我让你厉害!下河!比赛!给你何叔叔磕头!”
程家旺哭着“咚咚”磕的响,嘴里不住念叨着:“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对不起……”
其他下水的男孩也跟着流眼泪。
大人依次上前给何禄倒酒,轮到许欣,她和莫瑶一起上前,倒完酒,又蹲下来整了整祭品,说道:“你放心吧,以后阳阳就住在我们家,我必当他如亲子,仙儿的亲哥哥。”
谢浔阳跪在一旁,一点点烧着纸,莫仙静静地陪在他身边,帮着把灰烬往中间聚成堆。
众人拜祭完,又来安慰谢浔阳一番。等到人都走了,梁生最后走了过来,高个子的男孩在谢浔阳面前躬下了背,咬牙道:“对不起!还有……谢、谢谢你回来救我,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你们就是我兄弟,我再也不……”
“仙儿,走。”谢浔阳冷声道,叫上莫仙转身离开,没有听他说完。
两人走进了破旧的小院。
院子里往常也空荡荡的没有人气,现在却是再也不会有人回来了。
谢浔阳走进正屋,收拾何禄的东西。在卧室的一本书里,发现了一张合影。
照片上是记忆中年轻的外公外婆,何绘和何禄也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小时候两人长的很像。那时候的何禄容貌清俊,穿着干净的灰色衬衣,梳着整齐的斜发。
这张照片,也是当初交给谢浔阳母亲遗物时,都没舍得拿出来的东西。
谢浔阳默默把照片从新插进书中,把书夹在了胳膊下。
何禄的东西很少,简单归置后,两人便回到了莫仙家。在许欣和莫仙强烈要求下,谢浔阳暂时搬到了莫仙家住,他想着,等两人考到滃城一中就要住校,只周末回来也不会太过打扰。等他以后再攒些钱,就将何家的老院子重新翻新。
当天晚上,谢浔阳又再次梦见了何禄,是照片上的样子。梦中已然记不得他都做了什么,只是荒凉的小院中又燃起了袅袅炊烟,是平凡而温馨的生活场景。
谢浔阳站在门口看了良久、良久。这次梦自己自然地醒了。
天已大亮。
尚京那边也听说了此事。谢明凡亲自见了谢浔阳,同行的还有蒙雅。他们也给何禄烧了纸,又带着谢浔阳去了滃城,不知道说了什么。
两日后,谢浔阳回来了。高挑挺直的身影出现在巷口,莫仙冲出去抱住了他。
“哥,你别走好不好,我学,我好好学,到时候肯定跟你一起去滃城。你等等我。”
“莫小仙,你是不是盼着我走?不然怎么总提这种话。”谢浔阳轻轻敲了敲他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