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朝宣兴十四年,秋。
乾坤殿前的百年梧桐叶初初见黄,风起时沙沙作响,偶尔有一两片悠然飘落。落叶或是飞入花丛,或是平落于地,亦或是被人接住。
燕青盯着手中的叶子出神,掌形的梧桐叶夹在她纤长的手指中,说不出的雅致。小小一片叶子,仿佛瞬间身份倍增,伊然似镀金一般价值不凡。
此时的她身着曳地黑色龙袍,龙袍上盘踞着张牙舞爪的金龙。沉重的帝冕前后各坠着十二根用丝线串成的五彩珠,珠帘随风晃动晕生出朱、白、苍、黄、玄五道流光。流光潋滟中,浮现中她方才在镜子中看到的那个人。
少年帝王,雌雄莫辨。
与她十几岁时的长相有几分相似。
一名小太监从殿中匆匆而出,将一物呈上,“陛下,您的大将军。”
那物是一只精致的青釉瓷罐,揭开盖子,里面是一只大个头的蛐蛐。蛐蛐伸着触须,瞧着很是龙精虎猛。
燕青将瓷罐揣进宽大的袖子里,拢起双手。
如今的她,不是她自己,而是穆朝天子慕容适。
穆朝不过百余年时光,一共四代人,皇帝出了九位。慕容适的曾祖父是皇帝,祖父是皇帝,好几个伯祖父也是皇帝。当然还有她的父亲和她的伯伯们,他们都是皇帝。
由此可见,慕容家的人有多短命。
将出乾坤殿,迎面遇上一位华丽的妇人。
妇人珠翠满头,长相美艳,正是后宫之主魏太后。魏太后不是慕容适的生母,小皇帝的生母只是大祁宫一位低贱的宫女。
先帝顺昌帝沉迷丹术,到后来已不近女子之身。他原本有好几位皇子,谁成想全部夭折。眼看着皇位后继无人,幸好他有一次服用丹药之后与练丹房的一位宫女春风一度。也亏得赶巧,仅一次那宫女便有喜了。
宫女腹中的孩子承载着整个穆朝的命运,容不得一丝偏差,尤其是性别。彼时顺昌帝已被丹药掏空身子,硬生生强撑着一口气等到宫女分娩。最后宫女难产而死,孩子一出生顺昌帝也跟着咽气。
慕容适自小由魏太后抚养长大,母子感情极为不错。
燕青忍着不适之感,任由魏太后戴着华美义甲的手替自己整理衣装,呼吸间尽是脂粉与香粉
混杂的浓郁气息。
“皇儿,你瘦了。”魏太后目光慈爱,怜悯地看着她。“你病将好便要上朝,如此劳累母后实在是心疼。”
燕青没有作声。
魏太后幽幽一声叹息,“你外祖父和舅舅怕你为难,让你莫要与大司马争执。母后只怕大司马今日早朝必会再提士族捐田一事,这该如何是好?”
燕青面色几变,恨声道:“他实在是欺人太甚!待儿臣日后亲政,必会灭他九族!”
“皇儿,你莫气。”魏太后像是十分害怕地环顾左右,“谁让我们孤儿寡母势单力薄,一应国事都得仰仗他人。如今满朝臣子,你能信的也只有你外祖父和你舅舅。”
“外祖父和舅舅事事为儿臣打算,儿臣感激不尽。大司马此次主张捐田,怕是冲着他们去的。他这般无视朕,朕必定不会放过他!”
“皇儿。”魏太后又担心又欣慰,“你记得你外祖父和舅舅的好便是,眼下还不能和大司马硬着来。可是你是天子,哪有受制于人的道理。”
燕青垂眸,“儿臣知道了。”
魏太后的眼中似有万般不放心,怜爱无比地替她理着衣襟。她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一步,避开对方的亲近。
时辰已不早,母子二人就此分别。
帝王摆架早朝的仪仗在前面开路,后面跟着若干宫女太监。燕青走得极慢,旁人都以为她身体尚在虚弱之中。实则是因为龙袍太过繁复,她生怕踩到自己的袍摆。
过北斗廊,即入太宸殿。
上朱台,坐龙椅,享百官叩拜。
一声声万岁如白浪逐风,一阵高过一阵。
她背靠雕龙漆金的龙椅,翘起二郎腿抖着脚,众臣对此习以为常。
这是太宸殿,穆朝的王权中心。
金漆云顶祥龙柱,藻井蟠龙轩辕镜。
燕青坐在轩辕镜正下方,漫不经心地俯视着朱台之下的文武百官。冕旒如流苏般来回晃动,晃得她如梦如幻。
旁人穿越最好不过公主郡主皇后,她这一穿倒是穿得极其到位,一上来就是一国之君。可惜她比谁都清楚一个事实,自己仅是一个吉祥物,穆朝真正的掌权者是大司马萧应。
萧应,字旻天。
旻天二字足见此人之野心。
这般权势滔天之人,不是严肃刻板的老者,也不是络腮满脸张狂粗鲁的武夫,却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
朝服金冠,宽袍广袖。既有名士之风骨,亦有上位者的霸气。若只是气势过人还自罢了,不想他还是世间罕见的美男子。
面白神冷,五官完美,那眼睛似寒玉一般没有温度。眸漆而深,无波无底,令人如感深渊在召唤,蓦地升起冰冷恐惧之意。
燕青与他的距离,只隔着七阶的朱台。她不知道这个男人有没有对着龙椅偷偷流口水,但她知道对方必定视皇位为囊中物。
她如坐针毡,觉得龙椅无比硌人。
朱台下的朝臣们泾渭分明,一方是以魏太师为首的士族门阀,一个个峨冠美须,或中年或青年皆是清一色的美男子。
另一方是开国功臣之后与举荐而仕的人才,这些人或老或壮,鲜少有年轻者。他们眼神恭敬神态卑谦,全是臣服谨慎的模样。但是他们恭谦的对象不是她,而是坐在右侧最前面的萧应。
慕容家的先辈们骁勇善战,与萧氏先祖共同打下这一片江山。当年曾有慕容与萧,江山共挑之说,可见萧家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