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到逢年过节,一应交通枢纽就越是繁忙,距离码头还有二里地,大小道路已经挤满了人,空气中不断回荡着各色声响:有讨价还价的,有工人喊号子的,还有被堵住出不来跳脚的……满满的都是鲜活气儿。 胭脂不是头一回来这里,倒是驾轻就熟,拎着四斤月饼、一刀纸和一个青布包袱也走的顺顺当当,很快就到了弟弟所在的粮店外头。 大约是刚到了一船粮食,码头那边摞了好些鼓鼓囊囊的大麻袋,一水儿健壮伙计都挽着裤腿、撸着袖子干的热火朝天,人背车拉,一派繁忙气象,只叫人挪不开眼睛。 胭脂见状也不好上前打扰,刚准备在旁边空地等一等,哪知倒先有人瞧见她了。 “哎呦,这不是江丫头么?”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刚送下一车粮食,热的浑身油汗,无意中一瞥,就瞧见一群粗大爷们儿中间俏生生的立着个仙女,“来找虎子的吧?” 胭脂哎了声,又有些歉意道:“李叔好,倒是我来的不巧了,扰了你们做活。” 李叔也不在意,反而冲她招手,很是慈爱道:“莫站在那头,等会儿有渔船过来,弄你一身腥气,且先进店里避一避。” 他家中只有几个小子,一个赛一个的皮,三天两头就闯祸,十分不省心,因此见了这个乖巧懂事又能干的小姑娘,难免多偏爱些。 胭脂也正觉站的有些不是地方,忙告罪一声,乖乖跟着李叔去了粮店墙根儿底下,又道:“您老先忙,我不急。” “大老远来了,哪里能不急呢?”李叔道,“也快吃晌饭了,你且等着,我去叫他去。” 他是这个粮店的老人了,虽没什么正经职位,多少伙计都以他为首,掌柜的也不敢轻视,说话很有些分量,当下就转身进去了。 胭脂推辞不过,忙谢了,果然不多时就见点后头猛地窜出来个汗流浃背的小牛犊子,一边满脸喜色的往这边跑,一边大吆小喝的喊道:“姐,我就知道你这几天一准儿来!” 他跑得快,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跟前,气喘吁吁的在胭脂跟前站定了,抹着汗傻笑。 “瞧你跑的一身汗。”胭脂又是欢喜又是心疼,忙抽了自己的手帕子要给他擦。 胭虎见那手帕上头绣着一行娟秀字体,很是精致,连忙避过,自己抓了肩膀上搭着的粗布手巾胡乱抹了几把,憨笑道:“我没事,别弄脏了姐你的手帕子。” “脏了再洗也就是了,”胭脂嗔怪一句,又打量他几眼,“似乎比我上回来又长高了些,我给你做了套衣裳,尺寸是放开了的,这倒是正好了。可按时吃饭?没生病吧?有人欺负你不曾?银子够么?” 说着,就把月饼连着一个小纸包递过去,“过节了,你也尝尝,那两包是给你义兄的,人家教你一顿不容易,你今儿就抽空送过去吧,多少是个心意。我又赚了点银子,不多,你先拿着用,出门在外可不能没钱傍身。” 前面倒还好,胭虎美滋滋的接了月饼,姐姐说一句他就哎一声,可听到后面的银子,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不用不用,我真不用,姐,我有钱呢!” 他力气大,一个人恨不得能干三个人的活儿,更难得还识字、会书写,上到掌柜的,下到李叔他们都对他不错,月钱挣得也比旁人多得很。店里又包吃住,他也没什么花销,不赌不嫖,正经不缺。 胭脂却不信,更不放心,“哪里够花!你如今还长身体呢,没听那话么,半大小子吃穷老子,饿的快呢。饿了也别忍着,买些东西吃,我不能时时过来看你,衣裳鞋袜的,也都看着添减……” 本是好好的团圆,可她却不知怎的,说着说着鼻子就酸起来,带的胭虎也红了眼眶。 “姐,你别哭,我如今也能挣钱了,回头还养你呢!对了,你且等等,我还给你买了东西呢!” 说完,也不等胭脂反应,径直抓着那几包月饼跑回去了。 胭脂飞快的抹抹眼角,不多时就见那小子去而复返,手里还抓着个红色的锦袋。 “姐,姐,你快打开看看,喜不喜欢,”胭虎美滋滋的把锦袋塞到她手中,迫不及待的催促着,像一条急于得到认可的小狗,“我一眼就相中了。” 胭脂刚一接过来就觉得掌心一沉,怕不能有二两多重,瞬间明白了,“你又乱花钱!” 但凡她哪次来,这小子总要折腾点花样,不过以往多是城中时兴的上等糕饼果子,他自己不舍得吃,姐姐来了必要买几块,如今倒是越发财大气粗起来。 胭虎却只是嘿嘿笑,一个劲儿的催着她打开瞧。 胭脂感慨万千的摸了摸他热气腾腾的脑袋,一时心绪翻滚,果然从里头倒出来一个红绳穿着的沉甸甸的银坠子。 那银坠子不过拇指肚大小,打造的十分精致,正面是立体的莲花,莲心处还窝着一只活灵活现的蜜蜂,背面刻着“平安康健万事顺遂”八个蝇头小字。 这是胭脂长到这么大以来,得到的第一件首饰。 她爱不释手的摸了几下,然后就有些心疼,“很贵吧?你哪儿来的银子呀!” 见她当真喜欢,胭虎径直笑眯了一双眼睛,又摇头,“不贵不贵,我有的是力气,大家都干不过我,我还剩下银子了哩!” 殊不知他越这么说,胭脂就越心疼,眼里几乎要掉下泪来。 又听胭虎道:“我原本想买簪子或是镯子,可都太打眼了些,你又在那边住着,难保不生事端。倒是这个坠子,又精巧,又不惹眼……” 说完,又将胸膛拍的砰砰响,大声道:“姐,你只管把钱拿回去,也不必再给我,我还要给你银子哩!” 粮店是计件发工钱,干的越多挣得越多。他天生力气过人,工钱自然也多。寻常伙计一个月顶了天能有一两半,可他哞足了劲儿,有时候竟能拿到二两多,又节省的很,着实攒了点钱。 月前大家伙儿商议着给家人买东西,胭虎也趁去找义兄学功夫的当儿在城里转悠,一眼就瞧见了这个银坠子。 坠子本身重二两三钱银子,再加上工费,店里人张口就要三两八钱,胭虎略一犹豫也就买了。于是出来的时候身上就只剩下几百个铜板。 这是给他姐的,天下头一等的姐姐,花的值! 可如今胭脂问起来,他却不敢说实话了。 胭脂知道这个弟弟脾气倔,既然打定主意不说,那就谁也问不出来,也就不再多言,立即戴上了,又爱不释手的摸了几下,连着问了好几遍,“姐戴这个好看不?” “好看!”胭虎答得斩钉截铁,“我姐怎么着都好看!” 因马上就是晌午了,伙计们也都开始轮换着休息,胭虎跟自家姐姐说了几句之后,求人换了班,这便要出去吃饭了。 打从胭脂一到,好些伙计好似忽然就灌了鸡血似的卖命起来,一个两个肌肉鼓的高高的,到了附近又故意放慢速度,只恨没得机会插话。 这会儿好容易见胭虎跟着要走,好几个人都扯着嗓子跟他搭腔: “哎呀,虎子吃饭去呀?” 胭虎点点头,“是哩!”,又很是骄傲的挺了挺胸膛,“我姐来了!” 众人等的就是这话,当即等不得,七嘴八舌的说起来: “江姑娘来啦!” “大妹子来啦?快到这边歇歇,当心晒着了。” 胭脂抿嘴儿一笑,知道这些人其实并无恶意,“各位大哥好,我弟弟年轻不懂事,素日多亏大家照顾,这厢有礼了。” “使不得使不得!”见她好似一团云一般盈盈下拜,一群糙老爷们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想去搀扶吧,又怕自己一身臭汗唐突了,反倒不美,只站在原地急的抓耳挠腮。 胭虎到这会儿也反应过来,忙挡在胭脂跟前,双臂大张,赶苍蝇似的喊道:“看甚么看甚么!都不干活了么?都走开些,你们熏着我姐了!” “你放……那什么,信口雌黄!对,就是信口雌黄!”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青年刚要大喊,眼角余光发现胭脂竟笑吟吟的瞧过来,立即热血上涌,生生刹住,还在电光火石间绞尽脑汁想出来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在哪儿听过的词儿,说完之后不自觉扬了扬头,只觉找回颜面,“分明你小子同我们一般臭烘烘的!” “这是我姐,”胭虎说的理直气壮,“小时候我姐还抱着我教我描红写字哩,她从来不嫌弃我!” 众人顿时捶胸顿足,发出嘘声一片。 胭脂给他们逗得咯咯直笑,众人也越发欢喜,于是不免更加卖力。 怎奈还没施展完全,李叔就黑着一张老脸过来,抬脚先往那几个蹦跶的最欢的屁股上踹了两脚,“浪,再浪,粮食还在码头上堆得老高,你们倒好,先在这里浪起来!” 又对胭脂姐弟俩摆手,“赶紧去吃饭吧,省的受这些臭小子们的聒噪。” 一群人又闹成一团。 胭脂只是笑个不住,觉得这些人朴实率直的可爱,胭虎忙拉着她跑了。 他先回住处飞快的冲了一回,洗干净身上之后换了件新衣裳,这才准备出门去。 谁知他刚跟胭脂汇合,就听前头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兄弟,这是要进城去吗?” “大哥?!”胭虎不必抬头,先就惊喜交加的喊了一嗓子。 大哥? 胭脂本能的抬头,就见迎面走来两条大汉,前头一人尤为不凡。 但见他约莫二十岁上下年纪,身高八尺有余,肩宽体阔,行走如风;浓眉大眼,气正神清。言行间自有风度,举止间更添神采,端的是北地里出挑的好汉子,世事里磨练出的正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