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得昆仑丘,十里不同天。
同属昆仑一脉,玉山此时却是大雪漫天,万籁俱寂。
蜗居洞内的屏蓬,以本体之相俯卧在阔大的白玉圆台上呼呼大睡,鼾声回荡在整个山洞里,如闷雷滚过。
窫窳站在圆台前,眉头紧皱地打量着屏蓬,以及他的洞府。
良久之后,屏蓬依旧毫无所觉,前后两颗硕大的头颅各自打着呼噜,忽略这具奇葩的身躯,此起彼伏的鼾声听起来倒蛮有默契。
窫窳冷着脸,手掌上化出一汪手来,一扬手便向屏蓬兜头浇去。
两颗一模一样的头颅,同时被冷水淋下,屏蓬一骨碌翻起来已然化作人形。
伸手拨拉着脑袋上的水渍,屏蓬大呼小叫:“谁呀?谁这么无聊,往你爷爷头上洒水?”
窫窳嘴角微扯,哼出一声冷笑来:“装得挺像啊!你不要告诉我是真的在睡觉。”
屏蓬浮夸地笑了,熟络地开着玩笑:“原来是你呀小泥鳅,千年不见,一见面就拿水泼我,看来还是没离开你的那方水塘呀!”
窫窳冷森森地盯着屏蓬:“这千年来没人骂你两面怪,你不也还是窝在玉山白吃等死。”
损友,就是一句话便能说到你的要害痛处,可你还跟他没办法真生气的那种关系。
被提起旧日绰号,屏蓬毫不在意,哈哈大笑着走过来,对窫窳一通上下打量。
“啧!你倒是一点没变。”他握拳亲昵地砸了一把窫窳的胸膛,笑道:“修为也没提升多少。”
窫窳默默看了屏蓬片刻,拿出沙棠酒扔给对方,没好气道:“给你的,先解解馋再说话。”
屏蓬接住玉坛,爱惜地抱在怀里,埋怨道:“你小心点啊!幸亏我还算眼明手快接住了,万一洒了多可惜。”
说着,伸手启开玉坛的封泥,凑近鼻子嗅了嗅,满足赞叹:“不错不错,上品佳酿!这就是白帝帝君五百年才酿成的沙棠酒吧?”
窫窳睃了眼屏蓬,走到圆台边看了看,嫌弃地吹了吹圆台上的灰尘,扭头言道:“知道的不少,我倒是小瞧了你。”
屏蓬抱着酒坛子跟过来,一屁股坐上圆台,好笑地看向窫窳:“你终于承认一直都在崇拜我了?没忘本,我很欣慰。”
“哼!”窫窳没什么好脸色:“你若真有本事能让我一直崇拜下去,我也会感到欣慰。”
屏蓬笑笑,擎了玉坛推到窫窳面前:“按照惯例,你先喝一口。”
二人眼风交汇,各自维持着面色不变,但彼此眼里却有着不同的波澜起伏。
窫窳一言不发接过坛子高举过头,玉坛倾斜,酒液呈一条线流出坛口。
仰头张口,坛中酒便进了窫窳的嘴巴,一股浓郁的酒香随之弥散开来。
屏蓬嘿嘿笑着,一把夺过酒坛,就着坛口便是一通狂饮。
抹掉嘴角的酒渍,窫窳双眸幽深,定定看着面前只顾饮酒的屏蓬。
片刻之间,一坛酒见了底。
屏蓬摇了摇空掉的玉坛,不无遗憾道:“这么快就没了,早知道一口一口慢慢来了。对了,”
他笑盈盈地瞅向窫窳:“下次来的时候,能帮我带点沙棠来吗?别人能酿成这好酒,没道理咱们自己守着金山还去讨饭吃,我也鼓捣试试。”
“你知道守的是金山就好。”窫窳不冷不热地说道:“很多东西原本就不可以拱手让人。”
屏蓬笑呵呵地放下空酒坛,支起右臂在盘坐着的膝盖上,托住自己丰肥的下巴盯着窫窳道:“好了,有话就直说吧!我知道你今日来此并非单纯探望。”
说罢,又对着窫窳挤眉弄眼地笑问:“少昊没嘱咐让你拷打我吧?”
面对这样的屏蓬,窫窳反倒无言以对了。
他设想过和屏蓬见面的场景,愤怒的,质疑的,大打出手,矢口否认,他都想到了,可唯一没有料到的便是如此坦诚相待。
见窫窳沉默,屏蓬笑容更甚,调侃着反劝:“怎的?像我这种受审态度吓到你了?无妨无妨,既是奉命而来,你就把我当双面怪好了。”
屏蓬的脑袋秃噜一扭,另一张脸面对窫窳,不满道:“什么双面怪,我才不要和你叫一个名字。小泥鳅,你忘了昔日的同袍之情,跑来审我也太不仗义了吧!”
“滚一边去!”之前一边脸强行扭了回来,呵斥了阴沉脸,继续对着窫窳笑道:“不用管他,有什么想问,想知道的直管跟我说,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阴沉脸不服,背着二人叫骂:“混蛋!搞分裂是吧?我不答应,我还有话说,我”
屏蓬伸手,给了自己脑后一巴掌,低斥:“闭嘴,轮到你说话自会给你机会,再胡说信不信我一狠心剁掉你。”
阴沉脸声音低弱下去,但还是怨气十足地反驳:“剁掉我,那谁也别想活了。”
屏蓬懒得理会,对窫窳无奈地笑道:“看到没,这就是长有两颗头颅的弊端,总有一个想造反。”
窫窳不禁扯了扯嘴角,这样的场景他又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好了,我们说正事吧!”屏蓬敛容,严肃道:“少昊想要如何处置我?”
窫窳脸上那一点笑意又收了回去,直直望住屏蓬:“这么说真的是你?”
屏蓬点头,坦诚道:“对,是我。劫持了那丫头和老人参的是我,化成瑶姬的样子去刺杀天宫太子的也是我。”
“为什么?”窫窳克制着愤怒,咬牙低斥:“你知道刺杀天宫太子会给昆仑带来多大麻烦吗?是想毁掉昆仑不成?”
屏蓬反盯住窫窳的眼睛,戏谑而尖刻地问道:“昆仑?你觉得现如今的昆仑丘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看着窫窳逐渐黯然的眼神,屏蓬言辞更为犀利:“早在青芧帝君被罗睺重创,天帝假意照拂接管了不死树那一刻起,昆仑就不再是你我熟悉的家园了早在一千年前,青芧帝君陨落之际,昆仑就走到了末路。”
“不。你胡说!”窫窳红了双目,恨声反驳:“帝君没有陨落,她只是沉睡了。”
屏蓬讥笑:“沉睡?小泥鳅,你还要自我欺骗多久才肯相信,青芧死了,她再也醒不过来了。何况”
起身走下圆台,屏蓬指着洞口冷笑连连:“冰雪秘境消失了,就因为那棵紫芝草,帝君们的安眠之地整个坍塌,她们灰飞烟灭了呀小泥鳅!”
窫窳也站了起来,恼恨地吼骂:“不许再叫我小泥鳅!也不许你再说这种丧气话!青芧帝君没有死,我一定会救她醒来,一定会让她复活。”
“是哦!”屏蓬无情地嘲讽:“我差点忘了,你对青芧怀有男女私情,自然不肯接受她泯灭的事实。所以,你在打那棵草的主意对不对?”
被揭穿隐秘,窫窳并不觉得难堪,只是更为愤怒:“我的事你少管!你可以不帮我,但我警告你,在这之前你最好不要给我惹麻烦,不要给昆仑惹麻烦,否则别怪我不念旧情!”
看得出来,窫窳是真的怒了。
在复活青芧这件事上,他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偏执。
这一点,就连曾经的挚友屏蓬也没有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