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来,楼下喧闹得紧,远远就听见弟子们的欢笑声,像是来了什么贵客。
尹秋被那动静吵醒,睁开眼时,满江雪正在梳洗,白裙白绢带,亭亭玉立,侧颜静好。
“底下好热闹的样子。”尹秋揉揉眼,披好衣裳下了榻。
“应是晚疏来了,我也才起,还没去看。”满江雪梳洗完毕,熟练地替尹秋穿鞋。
“就是那天和你一起来救我的那个人吗?”尹秋问。
“是她,”满江雪又给尹秋扎起辫子来,“她叫季晚疏,是云华宫首席大弟子,你得管她叫一声师姐。”
满江雪每日都给尹秋梳头,手艺渐渐有了长进,两条辫子编得干净利落,用红绳固定,尹秋这些天来气色已经好上不少,这般收拾妥帖下来,瞧着倒是有几分玲珑可爱。
两人相携着下了楼,果见驿站内的弟子们都团团围在院子里。人群中,季晚疏一身素净青衣,手握长剑,面无表情的脸孔透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与身旁的弟子们相比起来,她显得十分出众。
“季师姐也来啦?咱们驿站可真热闹。”
“是啊,前有满师叔,后有季师姐,真是难得见你们一面呢。”
“不如和师叔一起多留几天罢?指点指点我们的武艺啊!”
……
季晚疏虽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但在宫里的声望却不低,她是继沈曼冬以来,第二个在剑术方面天赋超群的人,年纪轻轻就稳坐云华宫首席大弟子的位置,颇得掌门及各位长老的欣赏与青睐,宫内上下的弟子们也都很敬仰她。
季晚疏比满江雪与尹秋上路较晚,却能在二人到达驿站后的第二日就赶到青罗城,可见她一路上定是策马狂奔,也没怎么休息。
睡眠不足的情况下,季晚疏难免有些心浮气躁,听着弟子们围着她叽叽喳喳地说笑,只觉耳边像是有一群苍蝇似地在叫个不停,聒噪至极,便要斥他们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刚要开口,却瞧见满江雪带着尹秋从厅堂内行了出来。
“见过师叔。”季晚疏眉头深锁,上前冲满江雪行了礼。
一干弟子也跟着她问起安来。
“辛苦了。”满江雪略略颔首。
“谈不上辛苦,只是未能完成师叔交代的任务,晚疏惭愧。”季晚疏立即单膝跪了下去。
“暗箭难防,你无需自责,”满江雪扶她起来,说,“可有受伤?”
季晚疏摇头:“不曾。”
满江雪在人堆里扫了一圈,又问:“那孩子呢?”
听她此言,弟子们都四处张望起来。
孩子?哪来的什么孩子?
季晚疏侧身一让,弟子们也纷纷跟着她分成两股站队,这才露出了被挡在人群外的灰衣男孩。
“哎,还真有个孩子呢!”
“方才怎么没瞧见?”
“季师姐,你不会也和师叔一样,捡了个娃娃回来养罢?”
一片和睦的打趣声中,孟璟还是穿着那身脏兮兮的破衣裳,胸脯处还残留着已经变深的血迹,看起来像是沾了不少泥土,他脸色苍白,比起一开始的尹秋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着那一双双朝自己投来的各色视线,有打量,有疑惑,还有一些不易察觉的讶异,仿佛是在惊诧于他竟像个小叫花子一般,浑身又脏又臭。
孟璟如坐针毡,几乎想当场逃离这里,但当他看到对面那个穿着白裙子,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小女孩时,他又倏地盯紧了她,克制住了逃跑的冲动。
·
短暂的哗然之后,陆怀薇率先开口道:“是男孩儿呢,瞧着和小师妹年纪差不多大。”
季晚疏立在一侧,语调冷清地将遭遇暗算当夜的事发过程概述了一遍,后才说:“他父母临终前曾将他托付于我,我问过他家中的情况,并无旁的亲人可投靠,权衡之下就把他带了回来。”
听闻孟璟的遭遇,弟子们都不由面露怜惜。
“正好和小师妹做个伴,”陆怀薇自来便喜欢小孩,靠近孟璟说,“以后你就跟着我们留在云华宫罢,你放心,师兄师姐都会好好待你的。”
孟璟毫无反应,仍是将目光牢牢粘在尹秋身上,尹秋迎着他的目光,发觉他的眼神透着明显的敌意,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下意识抓紧了满江雪的手。
以为尹秋是被寒风吹得冷了,满江雪垂眸看了看她,回握住了尹秋,冲季晚疏说:“一路劳顿,先沐个浴洗洗身上的风尘,吃过饭后再来我房里细谈。”
季晚疏应了一声,也不管孟璟,兀自朝前行去,陆怀薇便拉过孟璟的手,笑说:“跟我来罢,我叫人给你拿点好吃的,你一定饿了。”
谁知孟璟却是忽地一把将她甩开,直直朝尹秋离去的背影奔了过去。
“站住!”孟璟喘着粗气,扑到尹秋身后,一下便将她扑倒在地,“你给我站住!”
突如其来的状况,令在场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孟璟本意是想抓住尹秋,同她哭嚎吵闹一番,可他这些天太过疲累,脚步虚浮,两手才碰上尹秋的后背便自己绊了自己的脚,连带着尹秋也被他扑得朝前一摔,毫无防备地磕到了地上,好一声响。
“我爹娘死了……我爹娘死了!”孟璟红着眼,攥着尹秋的裙角道,“你不来我家,我爹娘就不会死,你把爹娘还给我……”
尹秋被方才这一下磕破了额角,心中无比恐慌,又还正在病中,体虚乏力,挣也挣脱不得。
“放肆,”满江雪少见的眸光一冷,伸手将孟璟掀开,喝道,“何故出手伤人?”
季晚疏本已越过厅堂要上二楼,听到动静便一个飞身折回来,揪住孟璟道:“你发什么疯!”
孟璟满脸都是泪,指着尹秋痛哭流涕道:“你们为了救她,害死了我的爹娘,我要我的爹娘。”
季晚疏早已与他分析过双亲之死,眼下他竟还这般胡乱攀咬,语气便冷下来:“当日你答应过我什么忘了?你求我不要扔下你不管,带你来云华宫,我要你不准迁怒旁人,专心习武长大后找紫薇教报仇,这才短短几日,你就当我说的话是放屁?”
孟璟见了尹秋,又想起父母替他扛住累累重石,被活活砸死的场面,一时悲愤交加,快要失去理智。
“可要不是她,我爹娘怎么会死得那么惨?”孟璟声泪俱下,“你们大人怎么说都有理,可我没了爹娘是事实,她脱不了干系也是事实,难道我连找她理论的资格都没有吗?”
季晚疏已无耐心,手上使了劲,将孟璟朝门口一丢:“够了!你这叫理论?你爹娘见财起意,死有余辜!”
孟璟摔得生疼,却浑然不觉,站起身来争辩:“他们是为了给我治病才收下那五十两银子的,何况我爹娘并没有杀了她,却是因她而死。”
“杀你爹娘的是紫薇教,还要我说多少遍?”季晚疏神情不善,“山路上埋伏的杀手是紫薇教教徒,推下落石砸死你爹娘的也是他们,你不过是要找个好捏的软柿子背锅,发泄心中怨恨,真这么想为你爹娘报仇,你现在就给我滚去紫薇教杀了那些恶人,你若能做到,我季晚疏这辈子给你当牛做马,任你差遣!”
孟璟被她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毫无反驳之力,脑中一片混乱。
季晚疏动了怒,旁的弟子们也都不敢贸然插话,满江雪则忙着替尹秋包扎伤口,尹秋听着孟璟的一言一语,眼泪盈于眼睫,却是强忍着没有掉下来。
“好了好了,快别闹了,”无法,陆怀薇只得站出来缓和气氛,“小师妹和你一样也是父母双亡,身世凄苦,她与你都是无辜的,你怎么能把两条人命都算到她头上?何况季师姐已经跟你说的如此清楚,你怎么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孟璟独身站在门口,立在冷风中十分瘦弱,他面对着眼前这些人,感到自己孤立无援,心中更是觉得悲恸。
“不要再说了,”孟璟抬手擦掉眼泪,凄怆道,“你们都是一伙儿的,是你们这些人突然现身,害死了我爹娘,如今又一起来欺负我!你们都护着她,没人可怜我,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们了!”
他说完,歇斯底里地哭嚎着,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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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一大清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场面随即变得沉重起来。
“不能放任他一个人在外头,”陆怀薇说,“若是叫旁人知道了会怎么看我们云华宫?连个孩子也容不下?我这就去寻他。”
季晚疏极为火大,吼道:“找他做什么?让他自生自灭!”说罢便留下众人先行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