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捶他的肩胛,心里有些许伤戚挂怀点落,但面上还是笑道:“不过是小病症,你怎得如此矫情。我记得昔日有道士为你批过命,说你是福寿绵长的命数,好人才不偿命,祸害留千年,像你这样的祸水这些小病症能奈你何。” 把他摁回枕席上,掀过柔软厚实的被衾为他盖上,光滑流缎的被面上刺绣着五福捧寿麟纹饰,暗缕金线微有些脱色松动,软沓沓地依附在绣饰图景中,失去了锦上添花的光彩夺目,反倒平添了几分粗陋。萧衍那张玉面秀容被锦缎拥簇着,乌黑的瞳孔中映出了摇曳幽暗的烛光,认真而专注地问我,“孝钰,你真得那么相信那些道士说的话吗?” 我微有愣怔,旧年光景如片羽织缕浮现在眼前,其实我是不信得,但怀淑信,所以从前我也愿意试着了解一些六合之外的玄妙道说。但随着尘光如流水般逝去,那些曾经听上去不可思议的卜筮之言皆成谶,令人不得不信。 世人未曾见过神灵,但生生世世敬畏神灵,或许世代缘法暗合了因果循环。 “我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我将头偏到一侧,望着花架上的青松石雕太白醉,幽幽叹道:“有些时候我认为该信,有些时候又觉得人生在世每一步路都是要自己走得,若是尽信命数了,那关起门来等着命运驱使好了,还苦心经营些什么呢?” 萧衍长久未语,目光渺远,似是因为我的话而陷入了沉思。蓦地,他浅浅笑了:“我还是应该谢谢这些道士,如果他们未曾给你批命,如果父皇不是对他们深信不疑,那么也许你根本就成不了我的妻子。”他说这话时眸中似有光芒流灼亮如浩瀚无边的星海,看得我一时移不开眼。 他这般素衣净面,没有了珠缎衮冕修饰却愈发显出那万千风华、倾世无双的美好面容。他从小就是太极宫里最漂亮的孩子,五官像是被天匠所精心雕琢过得玉质天成,不管走到哪里总能轻而易举地引来瞩目与青睐。只可惜,他的性子太沉默太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时这副绝美容颜所散发出来的疏离寒凉犹胜常人,让人止步于前,不敢再靠近。 因此我对他除了一起长大的情分之外,总是无法放下戒备。他似是无意地提起了道士,星命,又将话绕到了我的身上。让我不免想起了魏春秋在病榻前跟我说的那一番话,究竟是情之所至,还是萧衍早有授意。 我不是不愿意帮他,只是……我亲眼见过六年前的那场屠杀,宛如末日浩劫,至今想起耳边似乎还能听到那些无辜妇孺濒死绝望的哭嚎,似乎还能闻到散之不尽的血腥味。我的父亲早已心如止水,走出了初赋闲时那段难熬的岁月,我如何忍心去求他再入明堂,把自己甚至全家的身家性命都赌上。 我心中千回百转,望着萧衍,抛出了我的问题:“那么你信吗?你信那所谓的星命吗?” 他凝视着我,目光悠淡却极具穿透力,仿佛能刺穿所有的伪饰而直刺人心。他眼中明亮熠熠的星芒迅速消散,漫天星海瞬间陨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色夜幕。 “我不信”,他闭上眼,干脆利落地说,“我从来都不信,如果信了就要被这些虚妄的预言牵着鼻子走,这不是明智之举。” 不知为何,我感觉出他突然在我们之间筑起了一座看不见的屏障,隐隐透出疏离与冷漠,他似乎是生气了,可是他的怒气莫名且无绪,让我不知从何处去疏散。 我本以为他会说自己相信,相信我是星命皇后,会辅佐他成就千秋帝业,继而自然而然地让我去请父亲出山。如果那样,我就明确地拒绝他,将这件事情彻底翻篇,避免以后再在这上面动些无用的心思。可是他没有,直接将我后面的话拦腰截断,一点余地也没给彼此留。 我像是一个伸出触角的小虫,只想趁人不备去蚕食一点桑叶,而对方却干脆把整片桑林都甩到了我面前,让我顿时不知该从何入口了。 好在,尴尬的气氛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床榻上响起了绵弱均匀的喘息声,萧衍好像陷入了憨沉的睡眠中。我为他理了理被褥,轻声退出了内殿。 大殿里是彻夜不熄的四壁红烛,将平滑幽亮的青石板耀出了绯丽的光晕。值夜的内侍静悄悄地守在外殿,见我出来沉默无声地跪拜,想来魏春秋已嘱咐过他们不要出声打扰萧衍安睡。 我从殿内出来,内侍跟上来手里端着本黄锦封的奏折,“娘娘,方才沈少卿送来了这本折子,上面详细记录了骊山闹鬼一案的前因后果。他听闻殿下身体不适,没有让奴才禀报,只嘱咐奴才若是殿下醒了一定要将奏折呈上,请他阅批。但魏总管又吩咐过奴才不需打扰殿下,奴才怕贻误了正事不敢不禀。” 那方奏折静静躺在褚色漆盘里,鬼使神差得,我将它拿了起来重又回了正殿,在矮几上添了几根灯烛,就着幽亮烛光细细读了起来。 四月前在骊山行宫落水溺死的内侍名为叶琮,生前是在行苑当差,他的尸体被发现时已经水浸泡面目全非,医官并不能准确判断他的死亡时间,只能给出一个大概的日子。大理寺寺正宋灵均勘察了叶琮所留遗物,发现了一枚价值不菲的青玉簪。根据青玉簪上篆刻的标记,找到了长安薛记,经审问是就在叶琮被溺死前不久一年轻男子去那里买了这根青玉簪。这名男子曾在薛记脱手过一件价值连城的貔犰玛瑙,据大理寺旧档记载,此物是岭南一儒商所珍藏的宝物,被岭南飞盗琊叶青所盗。 意清调阅了内侍省所辖的名册籍录,发现叶琮祖籍豫章,竟与琊叶青是同乡。且籍录记载,叶琮自幼父母双亡,唯有一兄长相依为命,其兄长失踪多年,年龄与琊叶青大相一致。 意清审问了行苑殿其余内侍,得知叶琮死前曾暗中买通行宫禁卫,与其兄长相见,那根青玉簪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出现在他的身上。其后琐事乏善可陈。唯有审问到与叶琮来往甚密的内侍李昀,他先是顾左右而言他,及后脱口而出叶琮死那日他曾见死者神色慌张,心神不宁。意清当即发现疑点,叶琮的死亡日期连医官都尚不能确认,此人从何得知。 重刑之下,李昀供认不讳,他曾亲眼看见叶琮是被人所害。六月初五那天晚上,李昀在骊山后苑发现叶琮被人摁在水里,挣扎未多时,便溺水而亡。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清凶手是行苑总管方毅,方毅将叶琮的尸体绑上石块沉入水中,连续几日未曾有人发现。 李昀与叶琮私交甚密,不忍其无辜枉死。因此择取了有利时机解下叶琮尸体上的石块,让他的尸体及早被人发现。但内侍位卑,并未有人将他的性命放在心上,草草以失足落水溺死之名下葬。为了让真相大白,李昀故意在夜间躲在后苑啼哭并且散布了后苑闹鬼的流言,一时人心惶惶,终于等来了大理寺来探查此事。 其所言已通过审问其余内侍得到证实。而缉拿方毅之时,发现他已畏罪自尽。 ------- 我将奏折合上,心中迷雾缭绕。短短数语确实将骊山闹鬼的事由说清楚了,但其中诸多疑点却好像是故意视而不见。首先,琊叶青与叶琮既是兄弟,那么他们分别被杀,是所为何事。其次,李昀这个内侍甚是可疑,在叶琮死那晚他为何不顾宫禁跑到后苑去,其后在后苑装神弄鬼,又能躲开禁军的巡夜,必然是有武艺在身,这样的人躲藏在骊山行宫里又有什么目的。最后是方毅,他是行苑总管为何要杀一个粗使的内侍,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 沉思了片刻,我决心要在今夜见一见意清。 夜深如水,空中弥漫着凉气与湿气。没有惊动父母,我去了意清的居所,辖室并不算宽敞,室内还点着驱虫的香,他满目愁容,好似窥探了什么幽深复杂的秘密。 “父亲曾对我说,若是你向我问起,就全都告诉你……可没想到,孝钰,你来得这么快。” 我的心底漫过一丝不安,望着向来端方持重的意清隐隐透着焦虑,我问:“这个李昀的来历你可查清了?” 意清深深地望着我,眼中涌动着波浪,神情变得复杂起来,“李昀的来历可放一放,但他向我招认了一件事情。数月前,就是琊叶青被杀前后,宫中曾有人秘查过一批已亡故内侍的籍录。而那些被查的内侍,经我了解,都是怀淑太子病逝前贴身伺候得。” 我霍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他,那张唇角上下翻动,“我循着旧迹查了那些内侍的档案,发现他们的家眷早在清嘉五年都无故失踪,像是被什么人秘密藏了起来。而李昀在叶琮死那夜出现在骊山后苑就是为了同向他送信的太极宫内侍密会。” 事情变得有些复杂,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怀淑……内侍的家眷,是姜弥将他们安顿了起来?” 意清顿了顿,仰头看我,关切细腻的神色仿佛在确认我是否有承受能力,他缓缓地说:“我和父亲推测,并不是姜弥将他们的家眷藏了起来。若是当初他利用他们毒杀怀淑太子,内侍与家眷并不能随意接触,不必担心他们会泄露秘密。而能秘密安顿他们的家眷的人,必是要用他们完成一件幽秘不可告人的事,而这件事之后他们必然会被人所灭口。若事发,要全力避免他们的家眷被人报复。” 我听出了一些头绪,隐隐又觉得不可能,但止不住心中悄然生出了一丝期翼,听意清压低了声音,说:“我和父亲怀疑,怀淑太子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