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理着乱如麻絮的头发,往后退了几步,企图离他那被怒气烧灼的喷薄焰火远一些。 眼珠转了转,心想,前朝后宫他身上背的糟心事已经够多了,我还要时不时地给他添些乱,瞬时觉得格外内疚,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低声说:“我以后不到处乱跑了,你……殿下别生气。” 他闻言安静了下来,炽热怒气好像被兜头浇了一盆水悄声熄灭,默然看了我一会儿,手抚上菱花屏风雕木架,声音和缓着说:“这可是你自己说得”,他伸手从妆柜上拿了一把梳子,为我将三千青丝细细梳理着,他虽然极近小心轻柔,但手法却不太娴熟,将我的发丝扯得有些痛,我暗暗撇嘴皱眉。 “突厥使团已经入骊山行宫住下了,听京兆府来报,近来长安不知何故又来了不少道士,行踪诡秘,孤已让镇守京畿要地的左监门卫多加小心。哦,对了,骊山行宫闹鬼一案还未查清,这地方不知藏着怎样的暗流,你行事又向来顾前不顾后,确实应该多加小心。”他的语气谆谆教诲中带着一丝无奈,像极了我爹。 我想起今日外出,对于骊山闹鬼一案大理寺似乎已有了些眉目,意清满怀心事地将账本带了回去,也不知查出个所以然来没有。正这么琢磨着,幔帐外传入魏春秋的声音:“殿下,大理寺沈少卿求见。”意清?我们分开并没多久,他怎么就来求见萧衍,莫不是将那账本里的玄机查来了。 萧衍将梨花木梳塞到我手中,掀开幔帐,吩咐道:“让他去前殿,孤在那里见他。” 我匆忙将一身男装换下,用银钗将两鬓乱发箍住,蹑手蹑脚地跟去前殿,躲在屏风后将他们的话听上一听。 意清正说道:“数月前溺死的内侍遗留下一根青玉簪,簪中刻着长安薛家的字样,宋寺正寻迹追查,发现此物是被一男子从薛记买走得,此人经常向薛记出手一些来历不明却价值连城的物件,臣怀疑做得应是窃贼。从宋寺正那里拿来此人脱手物件的账册后,臣发现其中一物‘貔犰玛瑙’甚是眼熟,细想之下,当日岭南飞盗琊叶青的案子被提调到大理寺时,案卷上所记载的盗窃失物中就有这件‘貔犰玛瑙’。臣记得,内侍溺死是在四月前,而琊叶青入京及至剖尸街头也是在四月前,两相对比,巧合之处太多,臣以为应将琊叶青的案子提出来,与骊山一案并案审理。” 琊叶青,就是那个从青桐山盗窃了《晋云医书》的飞盗。难道说骊山一案却又与这本医书扯上关系了吗?我稍微理顺了思绪,琊叶青盗取医书来京,姜弥指使芳蔼用医书中的毒来害我,骊山中无辜溺死的内侍又与琊叶青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内侍枉死之后骊山后苑又夜夜有啼哭之声传出,似是有冤魂不散。这一切得一切,会是巧合吗?还是有一根我们看不见的线将这些零碎事情牵连在了一起。 萧衍沉吟了片刻,似是有些为难:“琊叶青一案已经结案,再提调出来……”我透过茜纱薄绢架起的屏风,看见意清上前了一步,形容急切地说:“此案诸多疑点皆盘根错节,若不刨根问底,只怕最后难以查出眉目。骊山乃天子行宫,又有突厥使团造访,若不尽早查出事情真相,陛下那边也是不好交代得。” 殿内一时陷入静谧,他们二人各自思索无人言语。屏风中系着杏色流苏,我趴在上面得久了,腿有些酸软,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带得流苏晃荡。坐在上首的萧衍往这边瞥了一眼,又默不作声地将视线收了回去。 我扶住屏风外沿的象牙起棱,不知为何,隔着这珠光离合、水墨错乱的屏风,我总觉得萧衍有心事,他不愿将琊叶青一案再次调出来,是因为心中藏掖着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我被自己的这种猜测吓了一跳,暗中嘲笑自己,一个飞盗怎会与国之储君扯上关系。 魏春秋为二人换了一次茶,萧衍终于结束了沉默,手指捻动了几页意清呈交上来的案卷,似是喟叹:“那便如你所说,将此案与琊叶青一案并案吧。”他在意清的凿凿言辞之下妥协。 意清深揖为礼,上前拿了案卷账册躬身告退。 殿内极静,只有流觞曲水趟过的汀淙之声。屏风旁的花架上摆了几枝姿容婆娑的桂花,微黄的花瓣浸润在露珠里,正开得嫣然。我从屏风后走出,坐到萧衍身旁,微微侧目看着他,问:“你有心事?” 萧衍用手扶着额头,俊秀面容上满是疲惫,卸下了伪装,与那人前雍容清贵不食人间烟火的太子殿下全然不同。我不禁伸手抚上他的眉宇,想捋开那蹙起的纹络。他抬眸看我,眼中有一点幽暗朦胧的光,好像星辰被蒙上了雾霭,亮得温脉而专注。我总觉得这双眼睛背后隐藏着些许秘密,任是美隽风华、清冷疏离也掩盖不住。 我想再问些什么,内侍从殿外进来,我打眼一看觉得有些眼熟,那名内侍朝着我们拜了拜,道:“安阳公主想请娘娘过去一趟儿。” 听得母亲邀我相聚,我一时便将方才要问的话抛诸脑后。忙正襟危坐,想要答应,又将话咽了回去,沉默无声地看一眼萧衍。 萧衍疲软无力却强撑着威仪,淡淡道:“你去回姑姑,太子妃稍作梳妆就过去。” 我心下雀跃,几乎是坐不住了。眼见着内侍退了出去,想起身去梳妆打扮回去见父母,却觉眼前掠过一抹暗影,萧衍沉甸甸地倒在了我怀里,清隽温秀的面上惨白如纸,双眸紧闭,如同一张面具被生生剥离了般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