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养的前几日他几乎离不得床,多数时间是睡着的,唯有云行来看望的时候强撑起身子。他询问了云行不少事情,得知伊艾毛遂自荐,得了个皇宫守卫之职,官不大,到底也是天子眼下;郑然被送去了巽风军,现在被云主帅照料,千万个放心;并州水灾流民问题依旧严重,满朝讨论许久未得解决方案,让云行头痛得很。 听到这里,他吩咐下人取来纸笔,将一个小案几架在床上,思忖良久后提笔写起了奏折,约莫两炷香的时间,就密密麻麻十几页…… 终是写完,云行仔细读起,不一会儿便舒展了眉头。那奏折上写得尽是流民管理办法,更大胆提出了移民政策:将所有失去家园的流民集结于河西走廊,开发荒芜之地,借助来往商客频繁流动建立城镇,巩固大魏北疆;设新城免赋税五年的鼓励机制,引入司法系统建立秩序,增派边防军守卫城镇并一举剿灭贼寇打劫问题……林林总总,条条框框,皆是落到实处。 “阿哲!!!”云行激动得将他揉在怀里,恨不得亲他几口,这讨论一早上差点吵翻朝堂的事,给他不到半个时辰就解决了,这样的智多星谁不爱! “咳!云行兄,阿哲病气重,别传了去……”被一个男的抱着终究是别扭,他躲闪着。 “好!我这就回宫上奏父皇,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说完这话,他就没影了。 见他走了,他才松下身子,刚才过度费了心思导致眼前一片昏花,靠在床上喘息许久都不见好转,只得喊了下人收拾了一下,彻底昏睡过去,这一睡,就到了第二日…… 他在屋外清扫落叶的沙沙声中醒来,迷迷糊糊的,不知今夕何夕…… “少爷,您终于醒了,您都睡了八个时辰了……”他的贴身小厮李玖忙端着洗漱用具伺候起来。 “这是……什么时辰了……”他揉揉额头,模模糊糊把昨日云行来时的事情回忆起。 “刚到辰时。”李玖帮助他坐起在床上,取了软垫塞在他的腰后。 “嗯……把窗开一下吧,闷得慌……” “好嘞!”李玖三两步跑到窗边,打开户枢,让阳光倾泻入室,正准备回去伺候的时候,突见不远处的回廊里走来一个人影…… “少爷!云……云小姐来了!!”他惊喜失了声音。 床上的方圣哲立刻坐直了,他挥着胳膊忙不迭道:“还不快请!”尤嫌不足,他干脆掀开被子,准备下床迎接。 云曦微在他一只脚刚落地之时走了进来,眼睛一瞥,他便乖乖收了脚,老老实实躺回床上,盖好被子。 “我去给少爷上些早膳!”李玖识趣离开,关了门。 云曦微径直走到他床头坐下,将胯上的篮子取下道:“种了些波斯雏菊,刚采摘的,用来泡水喝,对你肺好。” “谢谢你!”幸福感袭遍全身,他的声音都亮了几分,傻傻看着那雏菊笑了一会后,突然想起什么,忙从枕下取出个丝绒小盒,打开摆到她的眼前道:“送给你!” 小盒里是一颗极大的东海珍珠,泛着盈盈金光,毫无瑕疵,一看就是宫里的东西。那一日,他忍着病痛亲自在皇上给的赏赐里挑选了许久,终是选定了这珠子。 她只淡淡看了一眼,便推开了去:“这是你拿命换来的东西,我怎么能要,好好收着吧。” “你不收我的珠子,那我也不收你的雏菊……”他掩住内心的落寞,长睫微颤,固执将手又往前推了推,咬着唇乞求道:“就当我用珠子换你的雏菊行吗?” 她默了默,见他没有罢休的意思,便轻叹一声接过,看着他散着浓烈爱意的眼道:“谢谢,我很喜欢。” 李玖端着早膳进来的时候,正看见郎情妾意的一幕,云小姐满脸通红,少爷目光炙热,嘴角含笑…… “少爷,云小姐,早膳……”他话音没落,人已经不在。 李玖的声音让方圣哲醒了神,他发觉自己失态,连忙收回死盯着她的目光,慌乱中竟猛烈咳嗽起来,这一波气行得乱,他试图用内力镇压却更严重,直到一只手柔柔覆上心口,一股真气温柔从那掌中沁入体内……一瞬间四肢百脉无比通畅,积压在喉间的异物滚动而出。 云曦微在他突然垂下头时迅速抽出床下的痰盂,接住他吐出来的秽物,看了眼皱起了眉。 “怎么还这么严重,你这几日好好休息了没?是不是又劳心了……”有些责备,但更多的是心疼。 “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你不用紧张。”他从她手中夺下痰盂,喊了下人将它带出去,擦了擦嘴角安抚般道:“你真的不用担心我,就是老毛病,唬人得厉害而已。对了,你吃过早膳没?” 一大早就采摘雏菊,清洗整理的她当然没有,她也没隐瞒,摇了摇头。 “那我们一起啊!”他立刻笑逐颜开,取来盘子里的糯米团子,塞给她几个…… “不许吃。”她在他正要入口的时候突然道,声音虽轻但隐隐不满。 他不知道怎么了,想到上次之事,忙解释:“这是新鲜的……” 云曦微抬手示意他住嘴,转了头朝门的方向,突地眼里怒气冲冲,压着声音喊了声:“李玖!” 李玖应声进了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云小姐满目凌厉,少爷大气不敢喘地撑着身子,屋里的气氛极为压抑,好像要有大事发生。 “你家少爷痰湿内蕴,脾失运化,肝旺侮土,忧思难郁,明显的滞气凝痰之症,每到季节转换之时更是频发,如此,他怎能再食糯米这种加重晦湿之物!” “这是少爷他最爱……” “你怎么照顾的你家少爷!不看他的药方吗!不顾他的身子由着他性子乱来?他喜糯米可他现在能吃这湿气这么重的东西吗!你们想害死他吗!” 她叉起腰,怒气不减。 有人在她的炮轰下哭丧了脸,而有人的嘴角却越翘越高…… 窗外秋风突然紧了,大有变天之兆,一阵带着水汽的风席卷而来,方圣哲没忍住,闷咳几声,又成功点燃了她的怒火。 “他到现在只穿着一件睡觉的亵衣,你开了窗户都不知道给他披一件外衣吗?你是想让你家少爷病重吗!他受不得一丝冷风你不知道吗!”她边说着,边重重合上了窗户。 李玖已经被她身上散出的怒气压到腿软,他满头大汗,口中唯唯诺诺。 “这一大早的出什么事了?”方夫人推开房门,扫视一圈后将目光落在了云曦微身上,笑了笑道:“哟,我说怎么这么热闹,原是曦微来了啊。” “方伯母好。”见方夫人进来,云曦微缓了缓,拉扯一个笑容行了礼。 “来,曦微坐,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她执起她的手,盈盈落座在软垫上,瞥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的李玖问道:“你这是在干嘛,竟然惹了我方家少奶奶?” “咳咳!”听到方家少奶奶,方圣哲心中一暖,被口水呛了去。 “方伯母,别……”她蹙眉,语气里也多了份娇羞。 “少奶奶教训得是!小的知错了,小的以后一定尽心尽力照顾少爷,小的以后把少爷的药方子背下来,药渣子留下来,各种衣物准备好了去,窗户漏风自己身子堵起来,决不让少爷受一点冷,一定将少爷一样不少地交到少奶奶手上,请少奶奶放心!”李玖聪明得紧,一下找到了话头,再加上滑稽表情,惹得众人一笑。 “若你下次再不尽心伺候,可别怪我无情了。”方夫人板起脸。 “是,小的定不让夫人失望。”他躬下身子,余光看见方夫人摆了摆手,像是得到大赦般退下。 “我让他们重新给你上些早膳,若不是曦微提醒,我真不知道糯米对你现在的身子百害无益,一直惯着你,下次可不了!”方夫人用指尖轻点他的额头,万般疼爱为他披上外衣。 “娘。”他软糯糯喊了声,颇有几分撒娇的样子,从一侧取了篮子道:“这是曦微专门送来的,曦微说小雏菊对我的肺好。” 方夫人目光随他落去,见精巧竹篮里整整齐齐码放着纯白小花,无尘无泥,一看就是精心洗过的。 “曦微有心了,这些忙了许久吧。” “还好,也不是许久……”她抿了抿嘴,不想多说什么,转头见他们母子俩对看着笑眼盈盈,自己这个外人也没啥好呆的了,便行礼道:“方伯母,时候不早了,府里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曦微去做,曦微不打扰阿哲休息了……” “你要走?怎么才来就要走!你就不能陪陪我吗!”方圣哲一下从床上弹起,满脸惊慌。 “是啊,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吃过饭再走也不迟啊。”方夫人扶了扶突然从床上起身的儿子。 “不了,我真的很忙,下次再来看阿哲。”她决定的事情,很少能被人改变。 直到门扉吱呀合上,方圣哲才回过神来,他猛地掀开被子,不顾母亲的阻止,赤着脚朝外冲去,可入眼早已没她身影。 “哲儿,回去吧,别这样,曦微也许真的有事,你看她忙得只有一大早来给你送东西,其实她心里是有你的。”方夫人端着篮子,从后赶上,轻拍着那苍白又脆弱的背影,心痛又无奈。 雏菊香味随风而来,他双眼迷蒙,伸手从篮子里取出一朵,放于鼻尖,闭上双眼…… 秋雨淅沥落下,风卷起满地黄叶,勾勒出他藏在宽大衣摆下的瘦削身骨…… ** 云曦微从方府离开后并没回家,她绕去了白马寺,请了几炷香准备为方圣哲的平安归来还愿,也为他那身子祈福,没想到在此遇见了雨施。 “我来为哥哥没缺胳膊没少腿地从乌孙回来还愿,云姐姐,你是不是为了……”雨施叩完头,朝刚刚跪到旁边的云曦微问道。 “……不是,我是来为既明求学业进步符的。”她口是心非。 “谁信啊,求个符需要这么大炷香……”雨施小嘴一撇。 “那是因为他又考了个全班倒数。”她脸上已有黑线。 “切,死鸭子嘴硬,都老夫老妻了,害羞个什么鬼!”雨施不依不饶:“真不知道你别扭个什么劲,明明心里很喜欢偏摆出个高冷的样子,女人啊,心思真难猜……” 在她的叨叨声中,云曦微郑重其事地朝佛像参拜起来…… 金佛后的隐秘处,一个小和尚一手指着雨施,一手拉着他的师父,怒气冲冲地告状:“达摩师父,就是那位女施主上次强行抢走了徒儿的平安坠,还用一大块金子砸徒儿!” 老和尚不急不慢嗯了一声,眯起眼睛看向雨施,不到一会儿便惊慌失措,连忙捂住那小和尚的嘴,把他朝后拖去:“行空徒儿啊,还是算了吧,那是当朝公主啊,抢了便抢了吧,阿弥陀佛,善哉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