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空气凝结,只有琴声不断。 此事太过荒唐,不如说现在所听所见一切皆过分荒唐。 总花无言已久,只将目光转到凝结在碑前不动的青盤身上。 总花从未多在意过自己这侄子。从前觉得他笨,但乖巧听话,爱扯着他上天下地胡闹,虽没有几次,但都跟着,呆在一起的时光也不算少,说不定比他同他娘相处时间还要多些。 而方才听到的每一件事,都让她心中说不出酸楚还是愤怒。 「山圣可也觉得荒唐?」绾忧见总花神色,冷冷笑道:「万年记忆,被他自己舍弃,却因为见到我可化束怀之貌再勾起。他想忘记竹林里的小女妖,只想要一个空空的相貌,只想记得轻松快乐。懦弱如斯,这便是你们要来救的皇子。」 总花入琴境后料想过无数状况,却未想过现在这般。 她脑中闪过青盤对他讪笑的懦弱模样,同束怀开怀大笑的自在模样,跪在溪前流泪的痛苦模样。 接着是束怀,她俏皮天真的霸道,纯粹烂漫的拍掌,最后倒在地上,血肉模糊仍不吭声的隐忍。 什么是因,什么是果,什么是真相,什么是救赎。 总花心中烦乱,隐隐有些头痛。 不止为了青盤之事,而是绾忧现身开始,她便感觉异样,听到的琴声不再如曾经只从耳边划过,似是要钻到她脑中般凄厉。 此时,那双手再抚上了她的发。 转头,是温柔眸光静静看她,那双微挑的眼穿越三千年来,带着丝坚定力量。 典烛透过她眼中疲惫,低声道:「莫要再想,有我在这。」 典烛掌心散出淡淡白光,总花逐渐平静下来。 他神色冷下,扭头向绾忧问道:「你为何要造此境?」 「为何?」绾忧刚才瞧着他们,私有几分失神,听典烛问题,忙回了神智,冷哼答道:「为了让他记起,为了让他知道,忘记是多大的过错。」 「只为让他记住?可他并未忘记,否则并不会来寻你。」典烛淡淡道,「黑木林早已被天界倾灭,若还定要他报仇,怕也少个方向。」 黑木林四万年前,由于入魔道妖者实在太多,已被夫璘下令彻底清灭,早成一片废墟,再未有余孽,若是有,也都已是成魔的孽障了。 绾忧拳中捏紧,恨恨道:「神君莫不是在替他说话?」 「并非替他说话,只不过觉得有些奇怪罢了。」典烛淡淡道,「你如此反复折磨他,若真只是为了让他记住,未免太过了些。」 绾忧声中带上一丝动摇道:「我的确只是为了让他记住。」 「是吗。我只怕…你,不。你们,所求不止如此。」典烛垂眼看向青磐。他突然抬手,方才抚着总花发的手虚按上了跪着的青磐头顶。 绾忧听到「你们」二字,又见典烛动作,已又开始抚琴手势。 却已来不及,典烛已将一团青魂抽出。 「神君这是做什么?」绾忧暂停下动作,神色扭曲,还在压下气问道。 透过青色魂光,典烛眉眼略挑道:「你作琴境,断弦于心,造境于魂,可对?」 「没错。」绾忧目光不离青魂。 「青盤借魂给你造境,你再私自用魔族之力加上自己记忆中,束怀濒死场景,成双生之境,可对?」 「是。」绾忧咬牙,「神君问的这是什么问题。」 「那便怪了。」典烛打量手中青魂,魂魄小小一团,在他掌间跳动,「青盤失踪该有半月。你溪流化妖,靠的是修行未有万年的竹妖妖丹和几滴龙泪,而后成酿酒女妖同忘生琴姬,也不过数万年,如此修行,至多再赔上维持形容不老之力,何以向魔道借力如此之久。」 典烛冷笑道:「他们据我所知,并没有这么好打发。莫不是听了你的故事,起了什么善心吧?」 「神君到底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绾忧脸色已沉,空中琴声大震,却已不如方才平稳有序,是她心虚混乱。 「你恨他,报复他,如何都好。只是不该,妄图天界龙子堕入魔道。」典烛神色不改,突得捏紧手中青魂。 青魂并不散开,凝聚一团,在他掌中挣扎,青色魂魄中逐渐升起一丝黑烟。 此时境中绾忧已不再做声,化回流水消失。而空中琴声凌厉,似想与什么对抗,奈何典烛步步紧逼。 最终琴音不敌典烛,他手中青魂炸开,本跪着的青盤一下瘫倒,轻轻抽搐。 睁开眼时,却非总花看惯的低眉模样,而是带着一丝深沉隐忍,低声道:「神君……」 新竹承受着琴音和零散错落的微光,掩着那小小墓碑。 「你已知道了…」青磐紧盯着典烛,冷冷问道。 知道了…什么?这究竟是什么情况,方才典烛所说又是什么意思? 总花有些失神,倒退了两步,难以置信的看着青磐那陌生的,冰冷的目光。 典烛平静对视青盤,话却是像对绾忧再说,他淡淡道:「你苦心经营,却独独少算了均衡。一个琴姬若只为报复龙子,借魔族之力得来的双生琴境能撑多久?但若能得条魔龙,对魔族来说,才算是笔不赔的买卖。」 他半蹲下,瞧着趴在地上的青磐,继续道:「而你,若非自愿陷身,你母君教了你那么久抑制心魔之道,总不至于困境至此吧。」 总花慢慢向前,扭起青磐下颚,青磐冷静神色下,黑气已然绕颈,是半入魔的证据。他静静看着总花,眼神深邃而苍老,是她认不出的模样。 她喃喃道:「妖丹若碎,百法无救,即使有残碎在绾忧身中,重拼而起也是逆天而行。天界不通此道,魔界却通…可青磐…你何至如此糊涂。」 总花已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青磐自愿困于琴境,反复重演自己痛苦难忘之事,滋生心魔,堕落魔道。 再利用绾忧身中束怀妖丹,借魔族之力,让束怀重生。 他们的条件,是绾忧毕生修为和保持年轻之力,还有…青磐的成魔。 自夫璘治天起,魔道衰弱已久,此万万年已无神魔纷争。看来魔族还想卷土重来,首个目标,便直接是夫璘之子。 而青磐作为龙族长子,却…愿背叛天界,背叛夫璘,只为了曾经那个竹林里的小小少女。 青磐被典烛强行提魂,已然力竭,半爬伏在地上,眼望着那小小墓碑,静静地笑了:「神君…竟瞒不过你。」 他那笑意平静而冷淡:「不…我从未想过能瞒过谁…我只以为你们能慢些找到我…只要再慢一点…我就能成功了。」 青磐努力的撑起了身子,看了看总花,再同典烛平视道:「神君…姑姑…你们又怎么知道…我曾过的每一天,都是什么样的日子…」 「生已无念无妄,仍要苦苦支撑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报仇…黑木林早已倾毁,就在天界兵力之下,那样轻易。他们那样轻易的杀了束怀,又那样轻易的毁灭。而他们尽毁又能如何…她回不来了…终究是…」 他强抬起头,看向总花,淡淡笑道:「神君…姑姑…我是个废物…我没有救成她,我甚至知道,她就算用这方法复活,她也未必快活…但我只有这个方法…能再见到她…」 「我只想让她活过来…她忘记我也好…瞒她一世也好,我只想能再看到她笑…她受过太多的苦,她快活的时间那么少…只要再给我个机会…再给我个机会保护她…再给我个机会…」 「让你赎罪。」典烛冷笑,「你可问过自己,要的是她的空空魔躯,还是你内心能得平静。」 他抬手一指浮空:「她为了隐瞒,说你求的是一个忘记,但你求的的确是个忘记,不过比那更贪婪许多,你求的是心安。」 突然空中绾忧大笑起来,那声音尖利,似有些疯魔道:「哈哈,神君,只求心安又能如何?深陷痛苦是我们,妄逆天道是我们…在你们看来也不过是满足自己虚妄,是否可笑的很?既然事已暴露,你们可是又要替天处置?」 典烛目光并未于空,也并未理会绾忧之言,而是紧盯青磐道:「你现在醒悟,还来得及。」 「醒悟…现在…」青磐伏在地上,已流下泪来,是静默,零星的几滴,他对视典烛,轻轻道:「那神君你呢。」 典烛一滞。 「你为何能入这琴境?为何能通过那门?」青磐流泪笑道,「神君就没有…忘不了的事吗,就没有会生出心……」 典烛抬手,掐住他脖颈,将他提了起来,他神色冷的可怕:「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我现在只问你一句,青磐,你同绾忧携手借魔道之力,是同谁做的交易。」 「重拼妖丹,非寻常魔族可成之事。妄使龙族长皇子成魔,也不是那些残兵散将敢求,青磐,若你尚知道此事大小,就回答我。你是同谁,做的交易。」 青磐被举在空中,却还在流泪喃喃道:「神君…你同我,有什么不同。」 「放开他!」空中绾忧声音凄厉,「神君!你能看破我们所图画,自是神通。可这是我的琴境,轮不到谁来发问!」 说罢,琴声更烈,似要穿透般直捣耳膜。 青盤猛地一震,似是在对绾忧大喊:「不可!」 典烛听那琴声,转头看向总花,见她异样,一把甩开青磐,冲了过去。 总花本沉在这突如其来的震撼之中,突然听到琴声,头痛欲裂。 她只觉心中烦闷,倒退一步,撞上一根竹。 她脑中被强灌入无数声音场景,正在慢慢拼成什么。 唯有一个女声清晰道:「山圣,我警告过你,你忘记的,我会让你想起来。」 我忘记的…是什么? 眼前青盤典烛似乎越来越远,脑中场景却逐渐清晰起来。 总花眼泛红,失去焦点。 这是什么地方,凤上宫?那是典烛?他为什么这样虚弱,他在同我说什么? 眼前典烛散发倒在榻上,身边是她的画卷,他抬手伸向总花,轻轻道—— 她的眼那样的红。 「姑姑!不要!」 一阵风声起,随即清脆一响。 总花身后那竹被折断,青盤手持短竹,往自己心口猛扎了去。 琴声断了。 幻境轰然破灭,总花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掉入绣凤白袍的怀中。 恍惚中,自己变成一条水沟。 水沟,水沟。连石子也不屑给我涟漪,只有风会划过,带着嘲讽的轻呼。看我有所波澜,却不知能像何处流去。 我一生本该只怀抱死水,烂在原处。 无沧海可汇,无天地可游。 是谁救了我,现在我要救谁。 可惜再也没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