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整栋楼的灯都灭了,就剩下301还亮着微弱的光。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巷尾的猫正慵懒的叫着。 时桑榆躺在床上,仰起脖子向厕所的方向张望。玻璃门里传来哗哗水声,有人影正在活动。 阿宾还在洗澡,她赶紧起身,从床角的包里掏出酒红色的小吊带,手脚利索的换上。她垫着脚,在镜子前转了一个圈。 自我感觉良好,却又像还缺点什么。 于是她又把头发放下来,再反复照了几遍镜子,终于是让自己满意。 她胖。 一米五八的个头,足有一百五十几斤。身子板宽、腰身上叠了好几层厚厚的肉。她的大腿也粗壮得厉害,一年里,总要磨烂好几条裤子。 她长得也不好看。 从前日子过得太操劳,又不懂得保养。如今满脸的痘坑、细纹,怎么也消不去。人一胖,鼻子也跟着大了一圈。加上有鼻炎,鼻子就更加肥大了。其实她眼睛长得不错,眼皮是大外双的,眼窝也深。只可惜高度近视,平常必须戴着厚厚的眼镜。 时桑榆虽说形象不怎么样,但审美还是不错的。她在番禺开了家服装店,专门卖大码的女装。店面不大,生意却一直都好得不得了。 不光本地人,国外游客也常常光顾。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她还硬是抽出时间去学了英语。 一年下来,除去房租、生活费以及偿还爸爸的赌债,她还能稍有结余。 这可比她从前的时候,要好得多了。 那时她初一刚入校,就成了校园暴力的受害者。天天被班里几个厉害的欺负,没能力反抗,老师也不管。同学们更是只会看热闹。 之后她开始学坏,和高年级的几个油子们混在一起。打架、抽烟,成绩变得一塌糊涂。下巴上,还留下了一道歪歪扭扭的刀疤。恰逢爸爸那时投资失败,开始酗酒,常常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一大一小,都不是让人省心的。 没过多久,妈妈就气病了,常常捂着心口说不出话。那时她还以为,妈妈是被爸爸和自己给气的,气得心脏疼。后来才知道,她其实是得了乳腺癌。 时桑榆从此就不再打架了,虽然中考成绩只够上市里最差的高中,却依然努力学习。 只是病魔的脚步是挡不住的。 高三那年,妈妈去世了。偌大的灵堂里,时桑榆哭得几乎昏厥过去。后来她哭累了,三天没吃东西,也没有力气。她就一直跪着,跪在棺材面前,谁也拉不走。 妈妈火化那天,她没去。因为她已经体力不支,昏厥过去了。没能亲自帮妈妈捡骨,成了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从那之后,爸爸的状态就一直不对,没过多久就因为工作失误被夹断了三根手指。丢了工作,他酗酒就变得更加严重了。有一阵子,时桑榆每天放学回到家里,迎接她的都是一地的酒瓶,和满屋的恶臭。 床上、沙发上,到处都是爸爸的呕吐物。收拾残局成了常事,学习便被彻底荒废。 等到她好不容易高中毕业,爸爸又染上了赌博。追债的人,天天上家里敲门。她那时一躺在床上,就会做噩梦。梦里是几个黑社会,一刀一刀的,捅在她和爸爸的身上。 这让她夜不能寐,只能寻思自己的出路。 奶奶从前就重男轻女,时桑榆心里清楚得很。这种时候,她是绝对不会收留自己的。最后,她只能硬着头皮躲去了外婆家里。 其实时桑榆知道,外婆也不喜欢她。妈妈还在世的时候,她天天逃课打架,把几个姨妈还有外婆都气得不轻。所有的人都认为,妈妈的病,就是被她给气出来的。 “你妈妈命苦啊!多好的长相,多能干的姑娘,嫁给了你爸爸那个混账东西!还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要不是你天天气她,她怎么会得癌症?”外婆总是会在饭桌上这样骂骂咧咧的,把桌子拍得砰砰响。吃饭,就成了她最讨厌的事情。 可是她胖,肚子饿得也快。她需要食物的慰藉,却又常常不敢上桌吃饭。于是便有了一顿不吃,下一顿又暴饮暴食的习惯。几个月的时间里,胃就被她弄坏了,到如今,夜里还经常疼得睡不着觉。 那时候的时桑榆真觉得,自己会就这样死了。她没有父母的关爱,是亲人们眼中,杀死妈妈的凶手。她常常一个人默默掉眼泪,却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因为她知道,没有人会关心她今天心情怎么样,大家只会说她矫情。 所以她只能自己坚强。 那年她才十八岁,高考志愿连大专也没录取上,时桑榆感觉自己已经无路可走了。是许清,给了她一条还能走的路。 “跟我一起上广州来吧,咱俩都是没爹妈爱的孩子,留在这也没什么意思。” 时桑榆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可她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唯一的家当只有几件衣服。许清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刚好够给两人买火车票。 许清是时桑榆最好的朋友。她们都在铁路大院里长大,都是家中风波不断的可怜人。时桑榆有时候觉得,许清其实更加可怜。因为她爸爸重男轻女,常常还会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打得她全身青一块紫一块。至少时桑榆的爸爸,从来没打过她。 可是许清模样生的美,人也比她坚强。 “我不愿意和她们玩在一块,因为她们会让我觉得,自己过得太惨了。还是和你好,因为你和我也是一样的。”许清总是这样对她说,脸上挂着甜美的微笑,却让时桑榆觉得特别心疼。 十多个小时的车程,满是异味的硬座车厢里,成了她们梦开始的地方。 两个刚满十八岁的女孩,都只有高中学历,大一点的公司,全都不要她们。去工厂,两个人又吃不了苦。最后好不容易,找了个包吃包住的酒店。 许清因为人长得漂亮,被分去了前台做迎宾。没过多久,就被一个大老板看中,从此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时桑榆就惨了,她没钱租房子,还住在十二人的宿舍里。一共才几平米的地方,塞进这么多活人。吃饭、打屁都在一个屋子里。 没地方晒衣服,同寝的大姐们,就在床中间牵了根线。湿淋淋的衣服挂在正中间,没过多久,墙角就长了绿毛。最要命的,还是紧挨着楼上的酒吧。一到夜里十二点过后,那个噪音,能把人从床上震到床底下。 时桑榆形象不好,酒店经理也不让她去大堂里端盘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待在后厨里刷碗。一个大水槽、一个高压水枪就是她生活的全部。 常年要弯着腰,手泡在冰冷的水里,那感觉可不好受。一到了冬天,手指就生冻疮,又痒又疼的,肿胀得根本合不拢。 那时时桑榆还泡在酒店的后厨里,许清已经变得光鲜亮丽了。她总是化着精致的妆容,上酒店来看时桑榆,向她展示自己的新包,还有各类奢侈的服装和化妆品。 大老板对她不错,钱给得多,还给她租了一套豪华公寓。只是时桑榆却还是认为,日子不应该这么过。她常常劝许清离开,却丝毫没有效果。 许清存不住钱,时桑榆都存钱开了服装店,她却依然只有几个名牌包。 时桑榆的日子越过越好,如今还找了个男朋友。 活到二十八岁,阿宾是她的第一个男朋友。他们第一次遇见,还是在高中的校友群里。阿宾说要上广州来,不熟悉地方,问群里谁能给个指引。 时桑榆没有说话,默默做好了详细的图文资料。阿宾很是感激她,非要约她出来吃饭。一来二往的,两人便有了联系。 是阿宾先表的白。 “咱俩在一起吧,我感觉还挺合适的。” 没什么动人的情话,就这么一句陈述句,阿宾便打动了桑榆姑娘的芳心。 两个人的恋爱时光,可以说是时桑榆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了。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男人愿意接受这样的自己。 阿宾长得很秀气,小鼻子大眼睛,皮肤也白。他很瘦,个头却高。细细的胳膊、细细的腿,穿着衬衫和牛仔裤,像个高中少年。他性格很好,总是笑眯眯的。时桑榆总抱怨着,他比自己还有女人味,阿宾也只是笑着不说话。 他那时刚来广州,在一家物流公司上班。没有房子,便和时桑榆住在了一块。每天晚上,阿宾总是会开着他的小面包车,去时桑榆的服装店里接她下班。然后回到家里,陪着她烧几个好菜。虽然房子是租来的,还只有一个小小的单间,但时桑榆还是觉得非常满足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么照顾过了,这感觉就像是一个饿久了的人,突然被一大块面包给砸晕了。有了事业、有了爱情。过了好多年落魄生活的时桑榆,感觉自己的好运终于来了。 她会带许清去自己的小店,还和她说起阿宾。一高兴,她便忍不住,来来回回的和许清念叨。 念叨着这些年的不容易、念叨着在这么大的广州,能遇见一个老家的同学,还成为了恋人,又有多么的不容易。 时桑榆原本以为,许清会为她感到特别高兴。却不知道为何,许清羡慕的眼神里,总带着几分落寞和复杂。 一次偶然,许清戏谑的问她:“他床上技术怎么样啊?一晚上要几次啊你们?”时桑榆听了,立刻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 许清见她这反应,却一下子兴奋起来。她瞪大了好看的眼睛,笑着问时桑榆:“你别告诉我,你们俩同居这么久,还没睡过。” 时桑榆就更加害羞了。她低着头,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桑榆,你可别说我没提醒你。一个男人,他都不想睡你,那他一定是不喜欢你了。” 阿宾怎么会不喜欢自己呢?时桑榆可不这么认为。她沉溺在阿宾的温柔里,却又反反复复思考着这句话。每晚看着安睡在她身边,却没有其他动作的阿宾,她也开始有了不确定。 思前想后,她终于决定主动出击。 …… 时桑榆对着镜子,拿手掐了个兰花指。看着镜子里又粗壮又糙的手指头,她意兴阑珊的放下了。 随即又去看自己身上的裙子。小吊带是时桑榆店里上的新款,裙摆是撒开的,挑的加加大码。穿在身上,便显得她苗条了些。 她还特意化了个妆,脸上扑了厚厚的粉,遮住了大部分痘印。边框眼镜是不能戴了,她换了副隐形的。再加上新买的正红色口红,时桑榆对着镜子笑了笑,感觉自己其实还不错。 等过了今晚,她的人生便又算是圆满一步了。 准备工作做得不错,时桑榆特意只留了床头那盏昏暗的小灯。阿宾洗完澡出来,一抬头,便看见昏暗的橙色灯光下,躺着一个穿红色吊带的女人。 灯光很暗,阴影遮盖了时桑榆大半身体,只露出胸口的白肉。她没有戴眼镜,瞳仁很黑很大,眼睛显得深邃而又明亮。昏暗的灯光里,她睁着这样的一双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阿宾。 阿宾停步站在了远处,感觉眼前的女人有些陌生。他承认,这一刻的时桑榆,其实是有几分诱人的。 “你洗完澡啦?”时桑榆的声音是好听的,像是茶楼里的歌姬,呢喃软语。 阿宾微微一笑,喉结上下动了动。他倒是没想到,平日里木讷的时桑榆,竟然还会有这么一出。他明白这是她的暗示,脱下了衬衫,便慢慢往床边走了过来。 时桑榆身上,有些隐隐的香气,比香水味其实更迷人些。阿宾唯一喜欢的,就是这抹暗香了。床往下陷了一块,是阿宾朝时桑榆贴近了。他拿起一缕发丝,闭上眼睛,轻轻的闻了闻。 时桑榆紧张极了,她和阿宾在一起了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靠的这么近。平时的两人,哪怕是躺在一张床上,也是分了两床被子,背对背而眠的。 她赶紧闭上了眼睛,紧张得心脏都快要跳出了喉咙,脸上也泛起了丝丝的潮红。她感觉到阿宾的呼吸,喷在了自己的脸上,痒痒的,带着些温热。下一秒,便吻了上来。 床头的手机却在这时,突然震动了起来。一声又一声,不休不止。 时桑榆原本,是不想理会的。她拿过来,刚准备挂掉,却发现是许清。许清从来不曾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时桑榆感觉有些不对劲,连忙接了起来。还没有开口,那边便传来了阵阵哭声。 “桑榆……呜呜呜……桑榆我该怎么办!董大千他老婆找来了!现在在外头敲门呢!你快过来吧,我好害怕!” 许清的声音里,充满了慌乱。 时桑榆隐约中还听见,有男人的怒吼声,和门板被拍打的嘈杂声。她心脏一紧,立马从床上坐了起来。 “许清你冷静一点!听我说,你现在千万不要跟他们说话,赶快躲到屋子里去报警。我现在马上过来,你别着急啊!” 电话那头的许清,小声抽噎着:“好……桑榆你快来,我现在特别害怕……” 房里的大灯突然被打开。时桑榆被灯光一刺,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阿宾一边穿着衣服,一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人。时桑榆这才想起来,她的男友还在一旁呢。 “怎么了?”阿宾皱着眉头轻声问。 “是小清,她那边出事了。”时桑榆看着阿宾,眼神里充满抱歉。 “你要现在过去吗?”阿宾又问道,时桑榆在一旁点点头。 “那我陪你去吧,大晚上的,你一个人也不安全。” 时桑榆想起电话里男人的怒吼声,连忙点点头。两个人匆忙坐上出租车,一刻不停的赶去许清的小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