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晚夜,红墙金瓦沉入浓重的暮色。
烟熏般厚重的雾水,萦绕着整座皇城。泥土的湿润,青草的涩香,混杂在雾气里,腐烂与新生融在一处,顿时不可分辨。
一抹微弱的火光,正从承乾宫的侧门里急急出来。
桂嬷嬷望着小主子的背影,紧着叮嘱:“娘娘,您可慢着点儿。”
“知道了,嬷嬷。”
小主子应声的时候,头也没回。
桂嬷嬷记得,还在江南的时候,小主子便是这般性子,真想定了要做的事儿,旁人是劝不住的…那吴妃娘娘昨日方被贬入了冷宫,小主子这时候去探望,若让陛下知道了,也不知会不会受到牵连。
桂嬷嬷只好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了邢姑姑:“可有劳您了,得看好了娘娘。”
邢倩接来那灰黑色的披风,方忙跟去的了主子身后。
不远处,那抹身影窈窕修长,特地挑选的深蓝色的衣裙,与夜幕融为一色。
刑倩喊了一声“娘娘”,方见那抹身影顿足微微回眸过来。
刑倩十二岁入宫,曾侍奉过先皇的元惠皇后。那时的元惠皇后便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人,而眼前的皇后更有甚之,那双眸子摄人心魄,不经意的一眼,便能让人心中升起喜乐。
在宫中挨过了这些年,刑倩自问是有些眼界的。可这从江南回来的姑娘,身上带着一股子生气。与京城里那些大小闺秀不同,像满园野生的蔷薇,蔓藤地攀爬,凝为一抹艳煞的生灵。
“邢姑姑,快走吧。”
刑倩忙跟了上去,将披风捂上主子肩头,“夜里雾水重,虽是夏日,也不能疏忽。”
“邢姑姑有心。”星檀抿了抿唇,方由得坤仪宫总管安小海引着路,往疏影阁去。
疏影阁里种满了梅花,每每隆冬,梅花盛开,却是整个皇宫里最清冷的地方。先皇下葬的时候,从这里清理走了一批太妃太嫔,先皇子嗣凋零,这些太妃太嫔大多未曾生育,即便与先皇陪葬,也只能葬在陵墓山门之外。
新皇登基之后,吴妃还是头一个入来这处的妃子。
安小海宫中混得通达。与那守门的两个小太监塞了些银钱。人家便也行了个便利。
今年早春,新皇大婚,同封四妃。吴妃便是那时候与星檀一起入宫的。皇帝显然并未对后宫妃嫔上多少心思,除了首辅长孙家的女儿被封了裕贵妃,剩下的三位妃子尚未赐予封号,至今也只能依着姓氏区分。
星檀年幼还在京城的时候,与吴家这位姐姐一起上过私学,一起逃过课,一起钻过狗洞去西街上寻小食、打牙祭…
然而年少的情分,入宫之后多少有些变了味道。
身为皇后,星檀在赏赐的众妃的时候,总会与吴妃额外一些小礼物。让内侍去西街上买回来的炸豆腐、赤金国进贡来的小机关把戏儿,御厨从东洋学来新作的生鱼…装在精致的盒子里,不叫别人看见。
可惜这些女儿家的小把戏,于吴妃而言似并非什么重要的情分。有一回,吴妃来谢礼,却道。“娘娘赏赐的这些,太过昂贵,可惜在这深宫里不能用上…”
星檀这才少许察觉,那个与她一同钻地洞、一同打牙祭的吴姐姐,恐怕已经不在了。
那日吴妃临行前,笑着打趣着道,“娘娘恩宠万千,若真念着情分…”吴妃的话没说完,眼中却有几分希冀在流转,星檀听得出来其中想要承宠之意。
次日,星檀刻意称病,让吴妃去养心殿中与皇帝送参茶。却听闻得养心殿里的人来传话,皇帝让内侍将人从养心殿里赶了出来…
后来,朝堂上出了事儿,吴家一夜之间被皇帝抄家了,吴妃的父兄都落了狱。吴妃不管不顾,跑去养心殿外磕头,与父兄求情。皇帝连丝毫的怜惜都没有给,直将人贬来了疏影阁。
冰凉的大殿,带着几丝水汽,发霉的味道弥散在空中。星檀入来的时候,却只见吴妃将自己蜷在了白色帷纱后的墙角里。面容憔悴发丝林乱,已然不似以往光鲜模样。
邢姑姑取来食盒子里的饭食,星檀接了过来,舀着一勺饭食,送去吴妃眼前,“吴姐姐,吃些东西吧!”她记得,吴妃喜欢吃黄金鸡,今日晚膳便特地让安公公去御膳房打了招呼。
原本平静的吴妃见得来人却似着了魔,将送到眼前的食物,连同筷子一道儿甩去了地上。
刑倩忙去扶着主子,“娘娘手上还有伤,还是奴婢来吧。”
星檀摆了摆手,“不必。”
吴妃已经跪在了她面前,响头一个接着一个地叩着,“娘娘帮我父兄求情吧。我一辈子在这儿没关系,可若父兄被陛下斩了,吴家便就什么希望也没了。”
安小海是从太后宫里出来的人,听不得别人拿自家主子的软处,忙提点着:“吴妃娘娘,您可清醒些。”
“万岁爷为了什么拿吴家开刀,您父兄心中都是有数的。如若不然,也不会送您入宫来了。怪得怪您自个儿没本事,可莫拖累我家娘娘落水…”
一年前先皇驾崩,当今皇帝的嫡亲长兄,先太子殿下,被朝臣诬陷以谋反之罪,绞杀于城外。
新帝登基之后一直记恨到如今。这两年,与当年那场罪案有关的朝臣,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吴家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安小海的话,吴妃只当做听不见,却在星檀脚下哭得泣不成声。“皇后娘娘,这皇城里可只有您能讨得陛下欢心了。求您!”
然而与先太子之案有关的,又岂止吴家。当今的太后,星檀的姑母,信国公的亲妹妹,现如今还被皇帝软禁在宫中,不得被外人探视,不得出寿和宫一步。帝王的仇怨,又岂是她能劝得灭的?
星檀伸手碰了碰吴妃的肩头:“吴姐姐,我与你是一样的啊…”
“我是来劝你,保住自己的身子。若是二位吴大人不测,姐姐你便是吴家最后的希望了。”
“不会有了…”
“不会有了…”
吴妃疯狂摇着头,“我跪了他整整三天,他一眼都没看过我…”
吴妃笑了,松开拉扯着星檀衣袖的手来:
“希望?”那声音阴森森的,与大殿中带着雾气的凉风融为一体。
“陆星檀,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我们吴家人有罪,我不能承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