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漾努力劝说自己不要紧张,但当岳崖落笔的时候,急促的呼吸还是顿住了一拍。
然而岳崖写下的却不是分数,而是一串省略号。
非常规矩、漆黑的六个点,圆圆滚滚地排列在纸上,和陆漾大眼瞪小眼。
陆漾有点懵。
岳崖还是那副样子,笑得像条美女蛇似的,饶有兴致地望着阮玉烟:
“你们的设计,挺有意思的。”
阮玉烟微微一笑:
“设计这幅画的人也很有趣。”
忽然被cue到的陆漾在人群中慌了一下,不过全场的注意力都捏在岳崖手里,也没人注意到她。
“不过,我有个问题想问我们阮副总哦,”岳崖咬着笔梢,笑眼如丝,“既然你们CTM的作品和视幻美术一样,都是繁复的巴洛克风格,水平也差不多——”
“那我凭什么选择你们的作品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了阮玉烟身上。
陆漾眉头紧锁,在看向阮玉烟之前,先回头看了一眼吕玮,见他果然用那副看戏的眼神瞅着阮玉烟。
陆漾感觉自己指节里的骨头都快捏断了。
全场的人都各怀鬼胎,只有阮玉烟自己仍是那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不急不躁:
“因为明非需要的是有内容的画。”
说罢,又歪头一笑,只是笑容里淡漠得没有温度:
“毕竟这副作品的内核是为游戏的内容服务,而非用来展示画师自己的基本功。”
跟商人说话的最好方式,就是替对方权衡一下利弊。阮玉烟知道这个原则,但没有完全践行。
因为她相信,以岳崖的水平,她和陆漾看得出来的,岳崖也一定看得出来。
见岳崖是这个反应,阮玉烟心里就有谱了:陆漾这副作品非常打动岳崖。
只是要最终拍板,还需要更惊艳的理由。
或者说,得有个足以力排众议的说辞。
岳崖也是多年的生意人了,阮玉烟知道,她不会有这么官僚的作风的。她发此一问,无非是想看看,CTM的美术水平究竟在什么高度。
CTM这几年虽然有些衰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没被踢出游戏界龙头的席位,只是一直被薄弱的美术工作所拖累。
这次阮玉烟回国,业内无一不在揣度,这位CTM阮董事长家的千金到底能不能接过母亲的担子,拯救CTM于水火。
阮玉烟早晚要面临业界的无数诘难。此时岳崖针锋相对的眼神,不过是一个没什么恶意的警钟而已。
因此,阮玉烟抬起手,优雅而悠闲地将碎发别到耳后去,然后才缓缓地说道:
“既然角色是一位女王,那么构图与设计自然也要突出女王自己的魅力:骄傲,张狂,实力与野心一样汪洋恣肆。”
原来阮总和我想的一样!陆漾的心潮掀起片刻波澜。再去看吕玮,见他的脸色比刚才不知道灰了几度。
岳崖摆出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抄着手臂往椅背上一靠:
“哦?那就请阮副总跟我说说,视幻的作品怎么就没有女性魅力了?”
台下的吕玮也冷笑了一下,陆漾猜想他已经提前把阮玉烟的回答看作是胡言乱语了。
“我没说他们没有,只是他们的不准确,”阮玉烟昂起面孔,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吕玮一眼,“女性的魅力应该由女性自己决定,而不是男性。”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恼人的喧嚣掠耳而过,阮玉烟半分也不听,只是耐心地观察着岳崖的表情。
岳崖的唇角有半秒钟的上翘,阮玉烟捕捉到了。
岳崖本人还没说什么,秘书先在一旁小声传话:
“视幻美术的吕玮想发言。”
“不错,挺好玩的,”岳崖干脆利落地合上钢笔,“让他说。”
得到了发言权的吕玮在坐席间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阮玉烟。
阮玉烟甚至没有抬头看他,只是若无其事地摆弄着话筒。
“阮小姐,我想提醒你一下,一幅画作最重要的是画本身,”吕玮冷冷地说道,“而不是什么核心、灵魂这些玄而又玄的噱头。”
他这是在转移视线,他们的画就是有问题!陆漾的脸微微涨红,但也知道现在不是自己该说话的时候。
她看向阮玉烟。
她倾注在作品里的心血,现在全掌握在阮玉烟的手里。阮玉烟若是全力支持她,她的心血可保,否则任人随意解读,好几个日夜的呕心沥血都付诸东流。
阮玉烟抬起头来,但没有看吕玮,而是回头去看那幅画。
面向PPT中展示的作品,她背对着吕玮笑道:
“这正是我要说的。你说一幅画的内核玄之又玄,我却要说,内核直接影响着构图的完美。你的内核是错误的,所以你们的画作并不完美。”
等阮玉烟再次回过头来时,别说是陆漾,就连吕玮的脸色也微微一变。岳崖更是掩唇轻笑,心说CTM这位新总裁确实挺有意思的。
阮总这是怎么了?眼神和平时完全不一样。陆漾清清楚楚地看见,阮玉烟的目光变得很冷,像一把柳叶刀,打算把吕玮从心脏到皮肤完全剖开。
这次,不等吕玮发问,阮玉烟已经漠然地开口道:
“你只会站在男性的角度上看女性,所以在你的画里,连至高无上的女王也要为婚姻弯腰。就像里那个偷看的裁缝,你只会躲在自己男权的碉堡里窥测一切,最终也只会抱着碉堡角落里的黑暗,死在阳光的照耀下罢了。”
“你……”
吕玮咬牙切齿地迸出这么一个字,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阮玉烟又是一个轻蔑的嗤笑:
“你从一开始的切入点就是错的,所以在你的笔下,这位女王角色的肌肤完美无瑕,指节上没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茧,眼神中没有在权谋中浸泡出来的阴暗。而这些,在CTM的画面里都有呈现。”
话音落地,竟把陆漾震得一个激灵。
阮总全都看得见!我的那些努力、那些或明或暗的构思,她都懂!
陆漾看向阮玉烟,见婆娑的灯光金灿灿地染亮她半张面孔,凝成金色的涟漪,一寸一寸地滴落在脚下的黑暗里。
阮玉烟也与她对视,轻轻笑了一下,又挪开了视线,向吕玮说道:
“你把女性画成你心中虚浮的天使,但其实每个女人都扎根在自己生长的土壤里,她们不需要用这样的美学来代表自己。”
咄咄逼人的语气像是刺在了吕玮致命的痛处,差点让这个暴怒的男人当场跳起来。
吕玮脸红筋胀,好不容易才组织起一些语言,正要说话,却被一阵黯淡却刺耳的声音所打断。
那是岳崖在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