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困在牢里,魂魄困在梦里,可当我再次醒来,却震惊地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巨大的软塌上,四围不是寒风大雾,而是绫罗帷帐,袅袅熏香。 我身上穿着女子的寝裙,衣料轻薄光滑,不似常物,长发也被梳理整齐挽成一个松松的发髻。我是转世了还是成仙了?竟变得这般体面! “县主醒了?县主终于是醒了!”忽地,重重帘幕间走来一个形容娇美的女孩子,她欣喜万分地看着我,近前时却先敛衽一拜。 “你叫我什么?又为何拜我?此地是何处?”我缓缓坐起身,头脑还有些晕乎乎的,心中更是疑团重重。 “县主不知自己是云中王的女儿吗?这里是大明宫含凉殿的北偏殿,小婢名唤霜黎,是这宫中的侍女,也是专门侍候县主的。” 她不紧不慢地解释,递上一杯茶又为我披上一件外衫,似乎一切都很寻常,可我却越发听不懂了。 “你退下吧。” 正欲再问,那帘幕之后又进来一人,这人我却认得,是那个行迹不定的官人。他头束金冠,身穿赤黄袍服,精神奕奕更添一派威严气度,与从前很不一样。 “是。”霜黎闻言即刻转身,谨慎恭肃,连头都不敢抬。 “官人,是你救了我吗?这里当真是大明宫?云中王是谁?”我见他走近便急急相问,一时心中暗惊,强作镇定。 “呵呵……”他轻轻一笑,将身坐于寝榻边缘,先是抬手抚了抚我的脑袋,才道:“孩子,你的父亲是独孤靖,母亲是郑氏女,而你真正的名字唤作独孤玉羊,对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竟对我的家事了如指掌,不由我惊呼出来。 “这个,是你三岁随父母离京之时我亲手给你戴上的。”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我随着一抬眼,却见是我的玉羊。 这下我倒明白不少,便拿回玉羊紧握手中,只道:“官人原就是父亲口中的那个朋友,难怪你对这玉羊百般好奇,还问来问去的!天下竟有这般凑巧的事啊!” “若非如此凑巧,你这小命恐怕早就没了!”他忽收起笑脸,有些责难的意思,“你怎敢以女子之身混入国子监?你可知道这是死罪?是要掉脑袋的!” 他的语气其实不凶,顶多算是嗔怪,但因涉及往事,倒令我甚觉悲伤,一低头泪水便掉了下来,“我不懂,就是找个地方吃闲饭,又能给衣服穿,给地方住。”我不能提那个人,也不愿再提,“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被人发现了。” “唉,现在还哭什么!定是你行动不慎才漏了破绽。”他抬手为我拭泪,无奈又怜惜,“你这小小的女娃能在国子监立足,也倒算一件大本事,可见你父母将你教养得很好。以后你就留在宫中吧,我给你吃住,也给你衣服穿,可好?” 温情之语入耳,我也深感安慰,但心中到底还是糊涂的,“官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啊?你还有许多问题没有回答我呢!” 官人摇头一笑,眼中闪着光,“我是这大明宫的主人,也是天下之主,是天子。” “啊?!”这绝对是常人三辈子也未必能听到的话,我先是一声惊叫,而后脑中仍在努力辨别此话的含义,辨来辨去,我明白自己没有听错。 “陛……陛下……我是不是该……该这样叫你?”我惶恐不已,却又不知跟“天子”该怎么说话,只挪后身子,拱肩缩背,如履薄冰地问了一句。 “哈哈哈哈……”他闻言一顿,然后突然仰面大笑起来,“你那死罪都敢犯的胆子呢?就吓得这样了?哈哈哈哈……” “嘿嘿……嘿嘿……”我见他倒是喜悦,也还肯同我玩笑,便略微放松了一些,只是笑声连自己都觉得尴尬,“那陛下,我是究竟是怎么到这儿的?”我又小声问了一句。 “是你的老师赵玄默。”他轻声一笑道,“他知我特意找过你,以为其中颇有渊源,便想着或许能救你一命,就亲自入宫来见我。他口口声声为你讨情,倒是真心怜爱你这个学生啊!” “赵老师他一直待我很好的……”我心中泛酸,想那危急之时还以为没有机会还他的恩情了。 他端正表情长舒了一口气,却另转话锋,道:“看来你父亲尚有许多事没有告诉你,也罢,我便与你聊聊吧。” 我微微点头,心中除了期待,也多了敬畏之情,便抱膝在榻上坐好,无比认真地望着他。他未曾开口,目光却先带出一片沉重,而其后缓缓道来之言,真可谓跌宕起伏,惊天动地。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这国家还有过一位武氏女皇帝。我便也才想起来,父亲自小教过我诸多书传历史,却唯独没有细讲过他所历的那一朝。 我眼前坐着的大唐天子便是女皇帝之孙,也是父亲幼年入宫一同教养的皇子之一,他们相伴度过了近二十载的岁月,其中多少惊险曲折便都来自于那位独一无二的女皇帝。 这女皇虽是个女人,但英才远略,文武兼修,政绩优越,而另一面她又心狠手辣,为了稳固皇权不仅改了国号,还大肆屠杀李氏皇族,以至数年之间大唐宗室被杀戮殆尽。 父亲与那一众皇子就是在这样的血腥气氛里长大的,他们互相扶持,兄弟相称,一次次死里逃生,情谊超乎血缘。后来,女皇殡天,还政于唐,可动荡之事却并未了结。 便是我三岁那年,唐隆元年六月庚子,当时还是临淄王的陛下在父亲和众多勇士的帮助下发动了宫变,消除韦氏乱党,这才平了社稷之祸。 唐隆宫变后,先帝即位,辗转以陛下立为太子,而父亲就是在那时因功封为云中王的,也便因父亲这郡王的爵位,母亲成了王妃,连我也有了邑号,曰修成县主。 “我终于知道父亲为何要辞官,又为何从来不与我说这些。” 听完了所有的故事,我感慨万分,心中充满了悲壮之感,也便到此时,我才将我所知的和不知的一切都关联起来,拼成了自己完整的身世。 两分惊讶,三分唏嘘,五分是哀痛,父亲熬过了那么多刀光剑影的岁月,迎来自由之时,却终未躲过一场疫病。他要是不离开长安就好了。 “你父亲是个淡泊之人,当年我也想留住他,可他去意已决,无法劝改,却谁知这一去,竟成了永诀……”陛下忽然哽咽,一国之尊竟当着我的面闪着泪光,“孩子,你快告诉我,你的父母和你来长安,这其中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一场瘟疫。”我点点头,也把这十年来的事情述说了一回,只是言及来长安的缘故,我没有提舅父郑镒,只说是想回来看看旧宅还能不能收留自己。 待我讲完,我的眼睛是湿的,而他更是,他背过身许久没有转回来,他很伤心。“陛下,你别难过了,父亲泉下有知,也一定在思念你呢。”我轻轻地唤了一句。 “哦!”他含笑转身,眼角还是湿湿的,却坚定地说道:“当年放走了你父亲,已成了永久的遗憾,可天缘凑巧让你来到了我身边。今后,你便是我的女儿,我会替你父母尽抚育之责。” “这……能行吗?你可是陛下啊!”我又惊又叹,不敢应承。 他毫不在意,笑执我手,道:“有何不可?你尚在襁褓时我便对你父母说过这话,要你给我李家来当女儿。难不成你还想回京兆府的大牢吗?” 我倒真是没得选了。从一个杂役变成一个监生,再从监生沦为囚犯,又忽而一步登天,成了皇帝的女儿……我能做的好像只有佩服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