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芳菲,御花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
严随拨去虞美人叶上的飞虫,又去整理旁边的绿植。
另一侧,牡丹层层绽放,如五彩云霞,花红柳绿皆黯然失色。
这些牡丹是皇后下令栽植,花匠们奉承旨意,侍弄起来格外上心,久而久之,成了春日皇宫中的一处美景。
以往,皇后一日总会来上几次,可近来已有好几日未曾踏入。
忽而,撞钟之声响彻云霄,浑厚高亢,惊起飞鸟无数。
严随扶正花盆,捡起落地的花瓣,摸一把身边小狗的脑袋,缓缓起身,望向某个方向。
一切,都该尘埃落定了。
一切,也才刚刚开始。
暮春时节,周朝第四任皇帝驾崩,依遗诏,第二子齐渊继位。
旧帝逝世新帝登基,一时忙碌异常。
也因此,严随连着十来日没受到传召,他乐得清闲,成日看书习武侍弄花草,兴致起了还能下厨给自己弄上几口吃的。
这日早起,宫人禀报,太师来访。
太师,前朝静贵妃,如今太后的父亲。
严随迎出去,和以往一样,规规矩矩行礼。
太师轻叹:“早说过,不必如此,如今渊儿……新帝登基,自是更加无需行如此大礼了。”
严随却像不明白太师之意,邀请上座,亲自倒水斟茶。
太师缄默着,不知如何开启话题。
十五年前的冬天,严随才是个八岁的孩子,又冷又饿的倒在路边,他外出办事,见之不忍,命人将小孩放上马车。
严随醒来后,没拿太师给的银子,而是说:“请您给我一个活儿。”
太师:“你还是个孩儿,能做什么?”
“我什么都能做,即便您现在不需要,日后也可以。”
年深日久,夕阳下的皑皑雪色早已泛黄,可小孩子被车颠来晃去却始终坚毅的眼神,依然历历在目。
太师不由笑道:“若当日老夫不允你,如今你该过的更好。”
在朝堂浸润多年的人,心都比旁人多几窍,说话半真半假,叫人听不出情绪。
严随奉上热茶,在旁边椅子上落座:“当年若不是太师,严随早已死了。”
那时候,每天心心念念的就是怎么填饱肚子,尤其到了冬日,每天在饿死冻死的恐慌中睡去,又在庆幸和继续恐慌双重情绪的交织下醒来。
日复一日,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头,也不知自己能不能熬过下一个黑夜。
至少现在,他衣食无忧,或许,日后还会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受用不尽的富贵。
这些,是小时候想都不敢想的。
太师啜了两口茶,叹道:“你泡的茶还跟从前一样好。”
严随双目微弯:“多谢太师。”
屋内气氛一时尴尬。
太师端着茶杯低头沉思,不知在想什么。
严随端正的靠着椅背,也不主动开口。
门口窜入一个小小的身影,直奔严随,尾巴疯狂摇摆,猛一眼看去,像是哪家丢失的鸡毛掸子。
严随露出一点笑意,弯腰将小狗捞起来放到腿上。
小狗玩的很疯,这会儿大概累了,吐着舌头哼哧哼哧,严随碰了碰它的鼻子,立马来劲的去舔他的手指。
太师:“何来小狗?”
严随:“前次外出,它母亲生它的时候死了。”
太师:“渊儿……皇上不喜欢狗。”
严随:“陛下知道。”
太师再次沉默。
他喝茶,严随和小狗在旁边玩。
宫人们进来送了一次热水,太阳彻底露出真容。
太师忽然开口:“老夫已向陛下告老还乡,明日就走。”
搁在小狗肚子上的手顿住。
小狗不满,叽叽歪歪的踹严随大腿。
严随很想说点什么,比如保重,比如日后也许还能相见,又或者感谢感谢太师当年的救命和养育之恩。
这些话手到擒来,可到了嘴边,又被他吞了回去。
该说的,不该说的,似乎都没说的必要了。
他送太师出宫。
身后,跟随的宫人们警惕不已,有的看样子几乎快昏过去了,只恨不能把眼睛贴在严随身上。
新帝前日传口谕,让严随在宫里呆着,没有他的允许哪都不许去,如若“走丢”,侍奉他的所有宫人一律斩首。
因此,哪怕严随到花园散个步,身后也会跟着十几名宫人,直接的、隐形的,明的、暗的,仿佛他是个稀世珍宝,只怕新帝本人都没这个架势,瞧着着实可笑。
严随懒得理会,也不想害那些无辜之人丢性命,到宫门口就停了脚步。
太师一挥手:“就到这吧。”
稍顿,终于还是将埋在心头的话说了出来:“阿随啊,伴君如伴虎,你和皇上虽说一同长大,可如今毕竟不同,你……要万事珍重。”
严随后退两步,双膝齐弯,额头触地,深深的、认真的磕了一个头。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一个是当今太师,当今皇帝的外祖父,一个是皇帝的贴身伴读,备受皇帝看重,虽然身份有别,但何须行如此大礼?
太师弯腰扶起严随,双眼泛红,花白的胡须随风轻摆,嗫嚅半晌,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严随沉默着目送轿子远离,转身回住处。
出了这道门,再见无期。
神经紧绷了一路的宫人们集体舒了口气。
太阳在空中转了一圈,缓缓沉下,等待下一次重现人间。
楼聿拎着一大包东西,在朝阳宫门口停下。
立时有宫人上前。
楼聿:“先生在么?”
侍卫:“在的。”
楼聿跨过一道门又一道门,终于在书房见到严随。
房内点了四盏灯,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发出的光亮把严随包裹其中,大约刚沐浴不久,及腰的黑发懒洋洋的垂在身后,衬的面色如玉。
右侧眉骨上方那道斜跨过眉尾的疤痕已经极淡,但在光亮之中无所遁形。
听见动静,正低头捣鼓什么的人抬头望来,这一瞬,仿佛屋内所有光亮都被收进眼底。
他一笑,那些光又渐次溢出。
楼聿垂下眼帘,听见严随笑着说:“你来的正好,过来瞧瞧。”
他语气飞扬,心情很不错。
事实上,从八年前楼聿被调到新帝——当时还是太子身边,到现在,严随的心情似乎一直不错,别说发脾气,就连某次严重受伤差点死掉,也不见他有半点不满,还求太子不要迁怒太医。
及至现在,太子登基,严随彻底成了快乐闲人,每天吃喝玩乐侍弄花草,还养了条一看就很聪明的小狗。
且新帝有言,严随要什么、做什么,尽量满足,宫中随他来去,宫人随他调配。
除了不能离宫,生活似乎相当完美。
他对每个人都好,宫人、侍卫、陌生人,乃至路边的小猫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