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黑云涌动的天边,滚过一道闷雷。 “哗啦啦”地,窗外的雨又大了起来,如注的雨水从青青的瓦檐下飞泻而下,顺着砸到已经坑坑洼洼满是泥水的地面上。 风刮得没关稳的两扇窗直晃动,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 正在屋内做针线活儿的见愁,听见这声音,吓了一跳,险些扎了自己的手。 望着那不断摇晃的窗,她总觉得有些心惊肉跳,连忙放下手中缝了一半的袍子,走到窗边来,将两扇窗拉回来关上。 窗一关,外面的雨声却半点没小。 时不时在天边滚动的闷雷,也越来越近,好似在他们家房顶上滚动一般。 见愁一听,不禁叹了口气。 伸手在自己尚未显怀的腹部轻轻抚摸,她瓷白的脸上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 兴许,这就是老天给自己最好的赐予了。 新婚三月,见愁也没想到,自己竟能这么快有孕。 今晨也不知怎地,平白呕吐起来,她请了乡里的大夫来看,大夫却一个劲儿地说恭喜。见愁追问了好半天,对方才笑着说,您是有了身孕。 好半天,她都没反应过来,连到底是怎么付了诊金,送走大夫的,她都全然回记不起了。 见愁,原本是只有名没有姓的孤儿。 自有记忆开始,她便知道自己无父无母,幸得好心人收养,方能安生平顺地活下来。 后来,她遇到了谢不臣,那时候他还不是秀才,只是谢家的少爷,两人并没有什么交集。直到谢家家道中落,谢不臣被仇家追杀,正好为见愁所救,两人才算是结下了不解之缘。 三个月前,他们终于在这小村庄落了户,成了亲。 于是,见愁也有了姓,从此以后叫“谢见愁”。 谢不臣熟读四书五经,在家里时便小有才名,已经是童生。后来他参加县试,又得了秀才,便越发用功读书起来。 他舍不得见愁受苦,曾握着她的手说,等他回头拿下了更高的功名,便能做官,以后,见愁也算是个官太太了。 今日一早,谢不臣就去了县学读书。 往日里这时候,他也该回来吃饭了,可偏偏赶上这样的大雨天。 见愁想着,他带了伞,多半是道中泥泞,路不好走,所以迟迟未归。 等他回来,她便将这天大的喜事告诉他。 唇边挂上一丝浅笑,听着周围嘲哳的雨声,她也不觉得心烦了。 从窗边走回来,见愁没再拿起针线活儿,扫了一眼挂在墙上的一柄鲛皮为鞘的宝剑——这是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是谢不臣拼死也要带走的。 她走到了屋前,望着窄小的院门,巴望着谢不臣从雨幕里出现。 这是很简单的农家小院,几只大白鹅被竹篾篱笆围了起来,正欢快地在雨里叫唤着,不时将修长的鹅颈转过去梳理羽毛。偶尔一抖,便见落下来的雨珠被油亮的鹅毛抖得飞旋出去,一片晶亮。 透过厚厚的雨幕,能瞧见不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深深的墨绿色,被雨水打湿,仿佛更浓了。 层层的雷声,便在山那边滚动。 见愁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抚摸着腹部,正犹豫着要不要打伞去县学找人,雨幕里便传来了一阵穿行的脚步声。 哗啦啦…… 雨水打在油纸伞上的声音也渐渐近了。 一道颀长的身影,慢慢从晕染开的雨幕之中凸显出来,伞边沿滑落的雨水,像是连线的珠串,不断地落下,溅在地面上,与周围的雨水混杂在一起。 谢不臣的眉是长的,鼻是挺的,唇是薄的,有一线近乎冷峻的弧度。 湿冷的水气,晕染在他眼角眉梢上,似乎又增了一分霜寒。 握着伞柄的手,是握笔的手,修长,白皙。 见愁瞧见了他,脸上立时露出放心的表情来,唇角不自觉的勾起:“你回来了。” 谢不臣淡淡点了点头,嘴唇一分,像是要说什么,最后又牵出一抹笑来,走上了屋檐,将伞收起,小心地倒立在了门轴旁。 见愁赶紧将他让进屋,伸手就要为他解下外面已经湿了的袍子。 苍青色的袍子,被雨水打湿,变出一种与外面群山一样的墨绿色。 见愁唯恐他着凉,却没想到,在这一刹,手却被另一只冰凉的手给按住了。 顺着这一只手看过去,见愁看见了谢不臣带着浅笑的脸。 为什么觉得有些奇怪? 见愁不解:“你手好凉,怎么了?” 谢不臣摇摇头,转眸一打量屋内的陈设。 这里像是他今晨走的时候一样,除了放在简单方桌上的那几件衣裳,有一些已经叠好了放在一旁,还有两件则散放着,其中一件的袖子上还插着针线。 见愁解释道:“方才窗没关好,又打雷又下雨的,我顾着关窗,回来便只顾着想你怎么还没回来,一时便忘了继续缝。不过其余的几件衣裳,我已经缝好了,一会儿你可以换上,下午雨小了,便继续去县学——” “见愁。” 清冷的嗓音,这一次却带了一点奇异的沙哑。 见愁以为他是被雨淋了,染了风寒,倒担心得不行:“你嗓子都哑了,必定是急着回来,路上不当心,在雨大的时候赶路。若是回不来,在县学里待着也是可以的……” 话是这样说,可她心里却甜滋滋的一片。 说着说着,唇边的笑弧便扩大了。 谢不臣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他浑身都湿透了,脚边全是水迹,眼前的见愁,满心满眼都是他,笑起来的时候也暖暖的。 今日冒雨归来时见到的场面,又平静地在他脑海之中回放,同时回响的,还有那振聋发聩的苍老声音。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不敢臣。” “人为肉体,为凡胎,心为七情六欲所系,难离酒色财气。” “世外有仙山,苍茫云海间。凡尘如一芥子,红尘几度皆为虚妄。问世间人,何不脱去凡根,寻仙问道?” “斩情根,断尘缘。若要求道,须舍尽一切,汝以何证之?” 汝以何证之? 短短的五个字,却像是一道天堑鸿沟,隔绝了人世与仙尘。 而谢不臣,必须跨过去。 他抬手,冰凉的手抚摸着见愁温暖的脸颊,淡淡笑道:“你在家,我总归要回来一趟的。” 这手凉得,叫见愁抖了一下:“哪里用得着那样麻烦?我又不是什么身娇肉贵的。不过你回来也好,我有件事……” 她说着,伸出手去,温暖的掌心覆盖在谢不臣的手背上,才一碰着,便感觉到了那种冰冷。 叹息一声,见愁都担忧得忘了要说什么:“你身上太凉了。” “无事,我身子可比你壮多了。” 谢不臣笑着,退后了一步,平静地转过身,一眼就瞧见了挂在斑驳墙壁上的那一把剑。 乌黑的刀鞘上满布着片片鳞甲,却依旧黑亮,没有半点灰尘。 他慢慢伸手出去,将这一柄宝剑取下,轻轻一拧,再一用力,一寸一寸的寒光乍泄而出,伴着窗外的雨声雷声,令人不禁屏息。 随着剑身不断抽离,隐隐的剑吟之声也渐渐清越起来。 他抽剑,却像是要释放什么一样。 见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里却盘算着怎么告诉他自己有孕的事。 “这剑我每日都要擦上一遍,没沾上多少灰尘,不过倒从没拔它出来过,这模样真是漂亮,难怪你要把它带出来了。” 谢不臣终于完全将这一柄剑抽了出来,寒光闪烁的剑刃倒映着他的深潭般的眼眸。 这一刻,他忽然看清楚了。 这是他自己的眼眸,无情无欲,无悲无喜,无怅惘,无不舍。 世间人,都不过梦幻泡影。 有什么不能舍弃? 即便是…… 见愁。 不过证明自己有求道之心而已。 他淡静的眼眸一转,从霜寒的剑刃上移开,落在了见愁的脸上。 打扮简单,荆钗布裙,只有一张脸是白皙的,狭长的眼尾拉开,有一种难言的端丽。纵使是在这般寒酸的地方,也遮不住她满身的光芒。 谢不臣从未觉得,他的妻子有这般美过。 然而,这样的美,已经不能撼动他的心半分。 古井不波。 “见愁。” 他又唤她的名字。 见愁眨眨眼,走上来半步,张口想要问他到底怎么了。 可下一刻,迈出的脚步陡然止住。 剧烈的疼痛来袭—— 剑! 见愁困惑地低下头,看见了自己胸前那一柄剑。 她顺着雪亮的剑刃看过去,看见了一只持剑的手。 那是谢不臣的手。 执笔的手,撑伞的手,持剑的手。 谢不臣漠然地注视着他,昔日的柔情缱绻仿佛过眼烟云,消散得一干二净。 这是一种冷硬、有情还似无情的眼神。 刺入胸膛的剑,像是一块冷寒的坚冰,冻得她连疼都要忘了。 瞳孔剧烈收缩,见愁微微张开了两瓣唇,迷茫又惊痛。 谢不臣手持着三尺青峰,而三尺青峰的剑尖,已经没入了见愁的胸口。 鲜红的血迹晕染开来,顺着锋利的剑刃,一滴,一滴,又一滴…… 嗒。 第一滴血,点在了地面上,像是一枚带血的棋子。 谢不臣苍白的脸,被这样的鲜艳照着,也有了一分奇异的血色。 “你……” 见愁竭力地想要说话,可张大了嘴,像是被人抛上岸的鱼,怎么也只能发出模糊的声音。 她眸子底下,有泪光闪烁。 为什么…… 谢不臣将她的一切神态收入眼底,却仿佛隔了一层一般,无动于衷。 缓慢地,残酷地,又近乎优雅地,他将长剑抽回。 见愁胸口溅开一朵血花,怎么也站不稳了。 谢不臣淡淡地看着,剑尖斜斜点地,任由剑上的血落下,在潮湿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 “今生我负你。若三界六道有轮回,来世,你尽可向我索命。” 今生我负你。 若三界六道有轮回,来世,你尽可向我索命。 见愁站不稳,她捂着胸口的伤,低头时,只看见了指缝里汨汨流出的鲜血。 是她心头血,眼底泪。 身形晃了几晃,她终于还是倒在了地上。 这一刻,谢不臣提剑,脚步无声,从她身边走了出去。 她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手指用力地握着,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一样。 然而,只有一片湿透的衣角,从她眼前划过。 “刷拉拉……” 瓢泼般的雨还在下,天的边缘,依旧有闷雷滚动。 小院外,目之所及的连绵群山又仿佛苍翠了一层。 院子里的大白鹅在雨里踱步,谢不臣走出来的时候,有几只就要朝篱外扑腾,他没多看一眼,只是抬眸望向了低矮的院墙。 几根枯草的断茎在雨里颤抖。 院墙上有着个苍颜白发的道士,负手而立,脚却离墙上的枯草有不多不少恰好三寸的距离,乃是浮在上面的。 他沧桑的目光,仿佛通达天机,落在谢不臣的身上。 他剑上的血,正在被雨水洗去,渐渐变淡。 微微一笑,老道开口:“尘缘已斩,心性绝佳。他日寻仙问道,通天大能,必有你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