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澜小筑最东边的院子留棠院,便是顾建柏每日下朝后,所居之所。 今日,朝堂上因边陲六镇大旱救灾一事,顾建柏与成司徒一派士族吵得不可开交,嘉宁帝眼见争论无个结果,便借故抱恙不出。 顾建柏见嘉宁帝对赈灾一事多有敷衍,胸中憋闷,索性,早早归家,刚进留棠院的书房,就听下人回禀,幽州小郡王李景喻来访。 顾建柏与李景喻父亲乃有旧谊,顾氏与李家又沾亲带故,算是表亲,他又极其欣赏这位年轻侄儿,当即,唤人去请。 不多会儿,下人领着李景喻入内。 李景喻在他的注视下,恭敬的唤道:“舅父。” 顾建柏刚过不惑之年,因操持政务,心力憔悴,双鬓依然斑白,双颧微微塌陷,下颌处一把髯须散乱,面容隐露枯槁之色。 他低声咳嗽两声,才展颜,捋须一笑,引李景喻坐在一边紫檀木椅上,这才抬眼,仔细上下打量李景喻。 李景喻少年时,曾在镇国公府小住些时日,顾建柏是见过他的,当时,他面容稍显稚气,可一身贵气难掩,气势拔群。 时隔几年,再见李景喻,却与几年前所见,极是不同。此时,只觉他身形伟岸,双目湛湛,极其英朗,周身儒雅贵气未褪,又凭添了一股萧杀之气。 顾建柏眼含赞许的唔了一声,便开口先问了几句他家中近况。 李景喻恭敬回道:“家父现今坐镇幽州,遏制柔然滋扰北境,一切尚安。” 顾建柏双眸掠过忧色,“你父神勇,震慑柔然新君难犯我大魏边境,是大魏之幸,何奈,嘉宁帝双眼被奸臣蒙蔽,对你父手中十万铁骑多有忌惮,待此次你归家,定要劝你父收敛锋芒,莫要惹怒了嘉宁帝。” 嘉宁帝与李景喻父亲李靖舒乃是一母所出,相较于嘉定帝的昏庸无能,李靖舒这个驻守幽州的藩王,则是个用兵如神,不可多得的将才,更多年戍守边关,防范柔然南侵,被大魏民众称赞。故,嘉宁帝对李靖舒多有忌惮,恐哪一日,声势渐高的李靖舒挥兵南下,杀了他,取而代之。 这几年,更是随着李靖舒功高盖主,嘉宁帝越发听信谗言,几次欲不顾亲情,将李靖舒除去。顾建柏多年侵淫朝堂,对此,一清二楚。 李景喻脸色变得凝重,点头:“多谢舅父点拨,待日后,润之,定告诫父亲,谨言慎行。” 顾建柏眉峰一展,放下心来,见他周身风尘仆仆,不由道。 “润之,此次来洛阳,若是不嫌弃,便住府上几日,我们舅侄也可小酌几杯。” 李景喻正欲答话。 忽的,一名仆从装扮的男子拿着一封信,神色惶急,疾步奔入房门,叫道:“顾大人,不好了,成司徒那里传来密报,说已联名数十个朝臣力谏圣上,不救助六镇旱灾。” 顾建柏面色突变,霍然起身,接过那男子手上的信,拆开,扫了一眼,登时,双眼发黑,站立不稳。 李景喻手疾眼快的扶稳顾建柏,就着他手中信,粗略扫了一眼。 信是成司徒所写。 信上所书,此次边陲六镇连年大旱,朝廷国库空匮,举国之力,全大魏的粮仓仅够维持一年民众消耗,若遇到天灾人祸,实无暇他顾。更无力赈灾六镇,成司徒劳心费力,联合朝中数十位大臣,联名上奏嘉宁帝,舍弃六镇蛮民,力保国内粮存,以应一时之需。 百年来,边陲六镇乃是大魏拱卫柔然等褚国南侵所设,戍守镇将多出皇族,乃李景喻等皇亲贵胄身份之流,皆手握重兵。 后因大魏国势强盛,周边小国不敢犯境,渐渐地,随着嘉宁帝父亲闻孝帝迁都洛阳,四海升平,边陲六镇原震慑边国的地位,便渐渐的变得无足轻重了,迁移去的民众,更多是犯了重罪的朝廷钦犯,六镇贵胄属地,俨然成了流犯发配之地。 现今,六镇居民鱼龙混杂,而先前被安置在六镇的皇族镇将却身份显赫,对朝廷此举,不满已久。 若此次,嘉宁帝当真听了成司徒所言,对六镇赈灾之事置之不理,届时,六镇镇将借由此举,兴兵作乱,到时,柔然再趁大魏国内内乱南侵,大魏立马将战火连延,生灵涂炭。 这也是,顾建柏一直力谏六镇赈灾之事的忧心所在。 可何奈,他在朝中被成司徒等朝臣排挤,人微言轻,实乃对赈灾一事无力回天。 顾建柏虎目含泪,跌坐在紫檀木椅上,一语未发。 屋中静谧,只闻得到他一下下粗喘的呼吸声。 “舅父莫慌,润之来时,已传书给父亲,让其胁迫怀溯镇镇江于景发放粮廪,可暂解六镇民众之需。” 李景喻上前一步,面色沉静,说道。 顾建柏倏然抬头,不可置信的道:“润之,在朝廷未下诏令赈灾之前,你此举,会引越俎代庖之嫌,且不说,六镇会如何,便是嘉宁帝也不会轻饶了你,定治你重罪。” 李景喻面色镇定道:“舅父,若六镇因赈灾之事生乱,届时,国内大乱,致使浮尸千里,大魏大夏将倾,国之不存,何以为家?” “润之,不惧。” 不惧这倾轧而来的皇权胁迫,更不惧这乱世之中,独木难支的步步维艰。 他言语间气势沉稳,字字铿锵,似有千斤重量,砸在顾建柏胸膛之上。 顾建柏胸腔内如同一团火,瞬间烧成烈焰,拍案而起:“好一个不惧,舅父惭愧,这便上书给嘉宁帝,拼死力谏,促成赈灾一事。” “舅父莫急,润之已想好应对之策,到时,只需明日舅父照旧行.事,便可。” 顾建柏诧异,再看眼前这位侄儿时,眼眸中不自觉流出钦佩之色。 “好,好,好,舅父明日一切听润之的。” 李景喻朝顾建柏一揖,“润之,谢舅父信任!另,润之还有一事,想相求与舅父。” 他说完,朝后退了半步,朝顾建柏行一个大礼。 顾建柏惶恐,忙起身,要将他扶起。 李景喻执意躬身不起。 “润之,此次前来洛阳,一则是为了六镇赈灾一事,二则,便是润之倾慕表妹阿葭已久,特来向舅父提亲,今日登门仓促,未备薄礼,恕舅父不怪。” 顾建柏搀扶他的手僵在了半空,眼神复杂的看向眼前的侄儿。 对于这个侄儿,他无疑是赏识的,甚至在阿葭未磕碰脑袋前,曾执意要嫁给李景喻时,他也算是默许的。 可时过境迁,现下,阿葭全然忘了李景喻,而他膝下只得这一个女儿,自是疼爱无比,心里不愿她远嫁去幽州。 再者,丁芷兰一直属意太子,太子更在阿葭扶灵归乡之时,数次来府上,称嘉宁帝十分喜爱阿葭,愿聘阿葭为太子妃。 自古皇命难违,顾氏如今被成司徒等人屡次打压,朝不保夕,为家族打算,他纵然再欣赏李景喻,可也不能违抗嘉宁帝旨意。 他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润之,阿葭能得你青睐,乃是她福厚,可,润之来迟一步,阿葭已许了太子,这几日便要议亲,舅父我.....” 他声音渐低,婉拒之意不言而喻。 李景喻微微一笑,笑过之后,神色愈发珍重,“舅父,我知婚姻则需三媒六聘,现今,阿葭与太子婚事乃口头之言,再未礼聘之前,算不得数,润之,斗胆一言,既然舅父言,润之前来提亲来迟一步,那么,润之,可否请舅父给润之一个机会,不要过早拒绝润之来意?” 顾建柏惊讶,不知他何意,阿葭与太子的亲事,既然由嘉宁帝说出,必定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润之,何来多此一举? 但他也不太好拂润之意,颔首应下。 李景喻对着他又是郑重一拜,道:“润之,多谢舅父成全。” 顾建柏脸上有些挂不住,轻咳一声:“天色不早了,润之今夜住在府上歇息,我派人将你从前住的院子收拾出来.....” “润之多谢舅父款待,不过,润之还有要事处理,就此告辞。” 顾建柏怔忪一瞬,应下,“也好。” ...... 李景喻步出书房,由下人引着刚踏出留棠院,便被一声娇叱喝住。 “慢着。” 李景喻转头,循着声音望去,就见离他身后不远处,正停驻一名貌美妇人,赫然是丁芷兰。 他朝丁芷兰见礼:“舅母。” 丁芷兰两道目光扫视他周身,见他身着玄衣高冠,周身风尘仆仆,可双目极其有神,宛若黑曜石般璀璨夺目。 就是这般堪称的上俊朗的男子,竟然让一直乖巧的女儿,屡次忤逆自己,更不惜与她决裂也要嫁的人。丁芷兰心中恼怒,眸底不屑之色浮在脸上。 “此次,阿葭扶灵归乡遭遇不测,所幸,被润之所救,舅母感激不尽,可阿葭不日后,便要嫁给太子,皇家向来注重女子德行,为阿葭声誉着想,舅母望润之,对阿葭被水匪劫持一事,装作不知。” 李景喻剑眉轻皱,并未说话。 丁芷兰强压下怒意,继续道:“润之,阿葭将来是要做皇后的,若被人诟病行为不端,惹太子厌烦,恐怕也非你所愿。” 且不论阿葭与他如何,但看得出,李景喻对阿葭回护之情甚深。 李景喻与阿葭年幼时,感情甚睦,阿葭在几年前李景喻回幽州后,有一段时日,更是茶饭不思,生了一场大病,自此后,便执言长大后要嫁给李景喻,对此,她深感其扰,好不容易,阿葭失忆,忘却了他,她岂能再让他扰乱阿葭心绪?由着他破坏阿葭与太子的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