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在这里等她啊,不管过去多久,不管发生什么事,他永远都在她背后,会给她弹琴说故事,会仔仔细细地安抚她的伤心难过,将她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不伤着她半点。
喉咙微紧,池鱼伸手捏住了他的衣袖。
沈知白看着她这眼神,心里微微一沉:“你”
想起什么来了吗?
没让他把话说出来,宁池鱼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将脑袋埋在他怀里。她的肩膀微微动着,像是在哭,可又半点声响都没有。
僵硬地站了一会儿,沈知白明白了过来,缓和了神色,伸手一下下地摸着她的头发。动作很轻柔,就像上辈子她趴在山寨的桌上哭的时候一样。
他想,宁池鱼可能是他的劫数吧。是他甘愿再堕轮回也想要遇见的劫数。
“我们圆房吧。”怀里的人声音闷闷地道:“今晚就圆。”
失笑出声,沈知白温柔地道:“你既然想起了往事,又怎么还要与我圆房?”
身子一僵,池鱼摇头:“我没有想起来。”
“哦?”沈知白挑眉:“想起救你出火场的人是沈故渊了吗?”
“没有!”池鱼答得又快又响亮。
然而答完之后她才发现自个儿中了沈知白的圈套,这样回答,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有些懊恼地将脸蹭干净,池鱼抬头看他,微微恼怒:“你能不能不要问这么仔细?”
沈知白眼波流转,半分叹息半分宠溺地看着她,将她哭湿了的一缕头发别去耳后:“要是你当真什么都没想起来,我还能当你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任由你装傻充愣。可是微玉,你现在有四十多年的记忆,还要胡来吗?”
怔了怔,池鱼皱眉看他:“你也想起来了?”
沈知白认。
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池鱼又气又笑:“这世上最自私的人,果然还是沈羲!他一人不痛快,便要拉着我们一起不痛快!”
轻笑一声,沈知白点头:“这点倒是没有说错,沈羲自私得很,当年将你宠成了一代妖妃,如今也不肯放过你。若是我打得过他,一定取了他性命,让你这辈子安安心心地过。”
池鱼皱眉:“他若不是吃了不死药飞升为仙,你未必杀不了他。”
沈知白摇头:“杀不了,我试过。”
当初他进宫行刺过沈羲,不过二十招便败下阵来。原以为会死定了,谁知道沈羲只是目光阴森地看了他一会儿,就将他扔出了宫。
沈知白至今也没有想通沈羲当年为什么不杀他,不过单论武艺,他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池鱼好奇地看着他,正想问他在想什么,冷不防就听得外头有人喊了一声:“侯爷!”
听语气颇为焦急。沈知白便让他进来,皱眉问:“怎么了?”
下人急切地道:“幼帝病重,朝中大臣与三位王爷在玉清殿之前对峙,情况不太妙!”
什么?沈知白和宁池鱼都吓了一跳,连忙一起往外走。
坐上马车的时候池鱼想了一个问题。
“我当年,是不是给沈羲生过一个儿子?”
沈知白垂眸点头。
“那”池鱼皱眉:“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沈知白叹了口气:“沈羲死的时候就已经立了那孩子为太子,并且选了五位重臣辅政。他一死,太子继位,是为大梁第二代帝王。”
嘴角抽了抽,池鱼掰着指头算了算:“大梁一共四位帝王,也就是说呃,当今圣上与我”
“他得喊你一声曾奶奶。”沈知白唏嘘。
宁池鱼:“”
她记得当初自己是在万念俱灰之中生的第二个孩子,生下来看也没看,直接送去沈羲那边交差。丧子之痛实在太痛了,以至于她一直就当自己没有过孩子,怀孕生子,也只是借胎给沈羲,做一个贵妃该做的事情,不敢放半分感情进去。
没想到她的孩子竟然成了太子,还绵延了这么多代。
不管怎么说,既然是她的后代,那她肯定要关心一二的,况且幼帝还分外可爱,也曾对她施以援手。这样想着,宁池鱼坐得端正了些,还低声催了车夫一句。
玉清殿门口的人当真很多,他们到的时候,余丞相正和静亲王吵得不可开交。
“陛下龙体欠安,我等前去请安有何不妥?”余承恩冷笑道:“难不成就只能你们守着陛下?那陛下到底说了什么,想要什么,咱们岂不是都不知道?”
静亲王怒道:“陛下需要静养,你们这么多人都涌进去看,病情若是加重该怪谁?怪御医吗?丞相这话的意思,是信不过咱们几位王爷?”
余承恩拱手:“不敢。但有忠亲王的例子在前,大家小心谨慎也是必须的。与其在此处争吵不休,那不如放我们进去看上一眼。”
静亲王气得够呛,正要再说,抬眼就看见朝这边赶来的沈知白和池鱼。
“知白!”
众人纷纷回头,就见知白侯爷夫妇二人大步而来,沈知白拱手行了礼便问:“如何了?”
静亲王扫了一眼四周,硬着头皮道:“只是偶感风寒,没什么大不了的。”
池鱼松了口气,提着裙子便道:“那我进去请个安。”
“侯夫人!”余承恩轻笑一声:“咱们这么多文武重臣在场,都没能进去,您觉得您进得去吗?”
微微一愣,池鱼看了静亲王一眼。
静亲王摇头道:“明日吧,等明日陛下醒了,你们再进去看也不迟。”
沈知白轻轻拉住池鱼的衣袖,颔首后退一步:“听父王的安排。”
直觉告诉池鱼,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眼下形势不对,她也不敢贸然开口,就与沈知白一起站在静亲王身侧。
余承恩带着人又纠缠了半个时辰才悻悻离开,等人一走,池鱼立马问:“陛下是出什么事了吗?”
四下只有他们三人,静亲王终于松了口:“天花。”
倒吸一口凉气,池鱼瞪大了眼:“怎么会?他不是一直在宫里待着吗?怎的染上了天花?”
“是身边有宫人不干净,便染上了。”静亲王皱眉:“御医已经想法子救治了,但陛下一直反复发高热,,明日怕是就瞒不住了。”
池鱼提着裙子就要往殿里走。
“回来!”沈知白拉住了她,皱眉道:“天花会传染,你不要命了?”
“我不碰他。”拿出手帕遮面,池鱼道:“这样总没问题吧?”
静亲王摇头:“我们都不敢进去,里头的太医也是战战兢兢,你莫要拿性命开玩笑!”
池鱼沉,想了许久还是道:“我想看一眼,就一眼。”
静亲王很不能理解,沈知白却是知道,宁池鱼这一世亲人早亡,举目无亲,血脉对她来说,是个很温暖的东西。里头的幼帝与她血缘相关,眼下生死难测,她自然不可能过而不看。
于是,他没拦她了,反而是将自己的父王拉到旁边,道:“儿子有事与您商量。”
静亲王一转头,池鱼就钻进了大殿。
玉清殿里安静得很,连多余的宫人都没有。御医在内殿里洒着药水,见她进来,连忙让她将面纱系好。
池鱼照做,踮起脚,轻轻地撩起隔断处的纱帘。
一袭红衣从床榻边蜿蜒落在地上,满头华发随着主人的动作垂了下去,散在明色的锦被上。
池鱼的步子僵了僵。
沈故渊伸手给幼帝塞了药,听见动静,缓缓侧头,就看见一脸呆滞的宁池鱼。
他有好久没有见过她了,还以为再见不会有什么波澜,谁曾想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是她,心便骤然疼起来。
勉强勾唇,他道:“你倒是不怕死。”
想起前段时间自己对这人的冷漠,又想起再久之前自己对他的执着,池鱼捏紧了拳头,板着脸没吭声。
沈故渊收了手,慢慢站起来,身上的衣料摩挲得簌簌作响,他抬头,漫步走了过来,走到她面前两步远的地方站定。
池鱼觉得自己浑身都僵硬了,抬头看他,不明所以。
对面这人眼里的神色很奇异,似是在回忆什么,又惋惜又庆幸。他大抵是不知道她恢复了记忆,所以只管用那双经历了无数波折的眼看着她,眼波缓动,情绪蔓延。看着看着,竟然伸手想来碰她的头发。
微微一惊,池鱼后退了一步。
沈故渊的手僵硬在半空,似嘲非嘲地笑了一声,然后缓缓收了回去,打趣似的道:“就算你不接受我,也没必要跟防贼似的,我长得又不丑。”
池鱼垂眸,没敢再看他的眼睛,语气冷淡地问:“陛下如何了?”
“不太妙。”沈故渊勾唇:“我找人拿了药,但不是很对症,只能看他的造化。”
心里沉了沉,宁池鱼问:“你会救他吗?”
沈故渊挑眉,转头看向龙榻:“自然是会的,只是我突然发现这世间很多的事情,都未必会如我想的那般发展。”
“什么意思?”池鱼皱眉。
沈故渊没再回答她,却是朝她一笑,温柔地问:“你想吃糖葫芦吗?”
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然问她这种问题?池鱼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想。”
略为可惜地摇了摇头,沈故渊道:“那我去吃了。”
池鱼站在原地平视前方,眼角余光瞥着这人从自己身边走过,一丝白发飘游在后头,满身的仙气。
低咒一声,池鱼去到龙榻旁边,低头认真地看了看。
幼帝脸上已经起了红色的疹子,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吃了沈故渊的药的缘故,已经没有发高热了,小脸的颜色瞧着还算正常。
这毕竟也是沈故渊的后代。有他在,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吧?这样想着,池鱼定了定心。
然而,这场天花以玉清殿为轴,短短半个月,扩散到了整个皇宫。
吵着闹着要面圣的余承恩也染了天花,后悔不已地在家里养着,想尽一切办法求医。也不知是谁传出去的消息,说静亲王府曾经有一位大仙,神机妙算包治百病,京中便有不少人来堵静亲王府的门。
池鱼无奈地看着何宛央道:“那人当真不在静亲王府了。”
何宛央双手合十,眼眶通红:“要是别的人,我定然就不来求你了,但忠亲王对我恩重如山,我实在是舍不得他老人家”
池鱼沉。
她是那种耳根子软的人吗?
她是。
全京城的人可能都找不到沈故渊在何处,但宁池鱼知道,直接就驾车去了月老庙。
一向热闹的地方因着天花也冷清了起来。白发的月老坐在大殿的蒲团上,安静地看着她跨门进来。
“有事求我?”他勾唇。
宁池鱼瞧着他这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就不爽,很想扭头就走。然而想了想答应人的事情,还是勉强在大殿里站稳,皱眉道:“天花已经蔓延开了。”
“我知道。”沈故渊点头:“然后呢?”
“然后?”池鱼看着他:“你不是大仙吗?”
当神仙的,难道不要解救百姓?
低笑一声,沈故渊摇头:“池鱼,我是管姻缘的神仙,管不了这人间的生老病死。我给得了灵药,也改不了人的命数,你明白吗?”
池鱼皱眉摇头:“不太明白,灵药不够多?”
沈故渊抿唇,盘着腿撑着额角看她:“郑嬷嬷不是专门治天花的人,她的药是灵药,但未必对症,况且灵药百十年才得一颗,并没有多余的可以解救苍生。”
“那”池鱼比划了一下:“若是用你的法力强行救人,能行吗?”
沈故渊摇头:“上了生死簿的人,我若强行去救,那便会魂飞魄散。”
话说到这个份上,池鱼觉得自己尽力了,朝他颔首便告辞。
沈故渊低笑:“你可真是若是他们不要你帮忙,你是不是一句话都不会与我多说?”
步子微顿,池鱼回头看他,微微一笑:“我已为人妇,若非有事,自然是不会与外人多说话的,大仙糊涂了么?”
“”沈故渊垂眸。
池鱼心情甚好地就跨出了月老庙。
从前都是他欺负她,如今她总算能翻身了。不过一想起自己前世死前说的那些决绝的话,再看看自己今生在遇见人家的时候依旧冲上去个死紧的模样,池鱼皱了皱脸,恨不得给自己来一巴掌。
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呢?她就该不喝孟婆汤,一直带着前世记忆,这样一来,一遇见沈故渊,她就能打他一巴掌泄愤了!
但想想那些过往,她深吸一口气。
还是不记得来得好。
幼帝病情有所好转,池鱼一听就又要进宫,却被沈知白拦下。
“最近不少人都染了天花。”他皱眉道:“你安生在府里呆上几个月,好不好?”
池鱼笑眯眯地道:“我没那么容易染上,你瞧,去看了这么多趟了,不都好好的?我也不凑近,就远远看一眼,你别担心。”
沈知白摇头:“不可能不担心的,你走路上我都会怕你突然摔在哪儿了,更遑论是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微微一愣,池鱼有点意外地看着他。
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头,沈知白道:“总之,你若非要去,那与我一道吧。”
反应过来他刚刚的话有多腻歪。池鱼慢慢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好我去吩咐人准备马车。”
看她害羞,沈知白反而是笑了出来,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便牵着她往外走。
干净修长的手捏着她的手,池鱼低头看着,恍然间想起她还是宁微玉的时候。那时候的白若朝她伸过手,她却缩了回去,固执地不肯给他牵。
如今总算是牵上了,好像也没有什么不适,倒还挺安心的。
也许,有些东西她当真该忘记,然后安安稳稳地过这一辈子。
池鱼想着,回握了他一下。
前头走着的人微微一顿,有些讶异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接着眼角眉梢便都冒出欣喜来。
池鱼朝他笑了笑,快走两步追上他。与他并肩而行。
幼帝的病情的确有所好转,但宫里气氛很是紧张,进出的宫人都蒙着面,谁咳嗽了一声,立刻就会被人拽着拖走。
来给沈知白递面巾的小太监就咳嗽了一声,然后旁边的宫人冲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拖走了。沈知白眼疾手快地接住那块要落在地上的面巾,低笑道:“这也太夸张了些。”
“谁都怕死。”池鱼道:“尤其是这宫里的人,胆子小些也正常。”
沈知白伸手系好面巾,又检查了一遍池鱼的面巾,确定没什么问题,才进玉清殿远远地看了幼帝一眼。
“三司府里最近死了两个人了。”御医叹息着道:“京城人心惶惶,也只有您二位还敢进宫来看。”
池鱼笑了笑,道:“生死有命,真要死躲去哪儿都没用。御医,陛下怎么样了?”
御医端着药盆道:“比余丞相要好些,想来也是那位大仙的药给得好。”
池鱼点头。觉得放心了些,便与沈知白一起告辞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