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问,易盛安埋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 老太太见他这样,以为他不想再谈及这事,心里蹦出“果然如此”的念头。无奈的笑笑,她正准备说话,却见易盛安点头了。 边点着头,他在心里补充:当然是认真的,前所未有的认真。 点完,他突然笑开,直直的盯着祖奶的眼睛,“祖奶信孙儿吗?” 老太太一愣,下意识回了一句,“信,当然信!” “那孙儿给祖奶争个第一回来,可好?” 一听这话,老太太更怔愣了,看着易盛安脸上的表情和他眼中不能忽视的认真,才惊觉他是真的要踏上这条路。 她怔怔的眨了眨眼,笑眯眯的表情慢慢平下,抿紧唇,脑子里突然回忆起已逝多年的老爷。 那时候,老爷也是满眼坚定的说,要考科举,给她荣华富贵。 可科举哪有说的那么容易? 几年下来,老爷屡试不中,一腔抱负被柴米油盐和官场黑幕磨得不剩丝毫,最终心灰意冷回了乡下种田,久久不能释然,郁郁而终。 “盛安,你听祖奶说……” 她轻声开口。 “祖奶和你爹娘,从不求你有多富贵,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我们就安心了。” “孙儿懂。” 易盛安轻轻回应,看着她慈祥的脸,心里一阵阵锥痛。 可我不能。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思绪咧开嘴笑,“孙儿就是去试试,若是过不了,孙儿也不强求,该吃吃该喝喝,不耽误!” 老太太欣慰的笑起来,责怪的拍了一下他的手,“就你嘴贫!” ······ 祖奶身体不舒服,易盛安用了午膳也就没有出去,让管家给唐才孟他们捎了信后,一直在陪着她,直到晚上她睡下才回房。 易尚进夫妇惊讶他的行为,但看他没有其他特别奇怪的地方,且老太太也那么高兴,也只能在心里叹息儿子长大了。 又是一夜噩梦。 第二天一大早,易盛安陪家人用过早膳,便出了门。 去书店把昨日忘买的东西买了,他先去将钟廷叫上,又去找唐才孟。 待三人汇合,唐才孟高兴的问,“今天去哪儿玩?” 今日本该去书院上课,但他们三人一直都不遵从这作息,时常在外玩耍不去书院。 就算经常挨揍,也要在外面玩得风生水起。 这是他们的生活宗旨。 听到唐才孟的问话,易盛安邪邪的勾起嘴角,睨了他一眼,“我们昨日说好的。” “啊?” 唐才孟茫然。 钟廷脑子却比他灵光,一下就意会到易盛安在说什么。 嘴角微抽,他诧异的看易盛安一眼,见他不似说笑,揉了揉眉心,“知道了,走吧。” “啊?” 唐才孟继续茫然。 易盛安噗嗤一笑,一把揽住他的脖子往前带,边走边说:“上学去咯!” “啊?!” 他们三人中,唐才孟是最怕书院夫子的。想起昨天的凌云壮志,又想起夫子冷得像石头的脸,他直接一哆嗦,摆出一张苦瓜脸。 “能不去吗?” 易盛安钟廷一同看向他,“不、行!” ······ 盛扬书院的学子们在今日一大早就受了大惊。 看着勾肩搭背走进来的三人,他们脸上的表情像见了鬼一样,惊讶藏都藏不住,嘴巴张得能放拳头。 这仨?这仨干嘛来的? 顶着所有人的视线,易盛安目不斜视,唐才孟却恶狠狠的回了眼神,喝道:“看什么看?” 凶狠气势可见一斑,直接把人吓得一抖,转脸就盯着手里的书籍猛看。 堂堂书生,才不和粗人一般见识! 气氛一时间静得连针落地都能听到声音。 唐才孟满意了,大摇大摆的寻了个空位坐下。易盛安钟廷笑着摇摇头,在他身旁的桌案落座。 在盛扬书院,一天可以这样分配。 早课——早上是人最清明的时候,这时背诵文章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事半功倍,故而一般早上都是满堂读书声。 等时辰接近晌午,学子们回家用完午膳后,就到了吟诗作对高谈阔论的时候。这时夫子也在书堂内,若学子有什么疑问,都可询问夫子。 稍微晚一些,就是石书文讲学的时候,一般是一个时辰。 等石书文讲完,再讨论一番,就可以回家了。 书堂不缺钱,故而左右都有书架,上面摆放着常见的书籍,还被夫子贴心的分了“初”、“中”、“高”三类,便于取阅。 将手上的东西铺平到案上,在旁人偷瞄的震惊中,易盛安站到了书架前。 脑海中回想了一下还记得的东西,陆陆续续蹦出几个诗词,易盛安盯着一堆排得整整齐齐的书脊小半会儿,默默的拿了一本《千字文》。 “噗咳——!” 身边突然传出一道声音,第一个音还没消便被捂成了轻咳。 易盛安歪头睨过去,眼波流转,弯起唇半笑不笑的看了那人眼,坐了回去。 经过那人之时,那人浑身绷得死紧,背心的袍子透出汗痕,显然被吓得不清。 差点以为易盛安要直接冲过来揍人了! 还好还好。 《千字文》,是书生启蒙必读。虽是“千字”,上面记录的字却远远多于千。 一般人都是从孩提开始便阅读学习《千字文》,为以后的学业打下坚实的基础。像易盛安这样十四了连一半《千字文》都背不下来的人,着实不多。 不过,还不晚。 易盛安心里轻叹,便旁若无人的翻来阅读起来。 读书是一件非常枯燥的事,这是所有读书人共同的体验。 故而家中富有的,除了那些官宦子弟,谁会像寒门弟子一样埋头苦读? 见易盛安做出这副动作,所有书生心中或多或少都在嗤笑——易盛安读书?别开玩笑了! 更有两个学子停下了看书,交头接耳的打赌易盛安能“学”几天。 他们并不清楚易盛安的本性,只觉得他顽劣难驯胡作非为。但钟廷他们却知道,只要易盛安决定了要做一件事,他肯定会坚定的一条道走到黑,撞破南墙不回头! 看着易盛安的侧脸,钟廷唐才孟心中幽幽一叹,也起身去拿书。 说实话,学或者不学,对于他们三人来讲并没有什么差别,毕竟他们都是家中独子,家业唯一的继承者。 不过既然盛安想试试,那他们就奉陪到底吧。 易盛安看得很仔细,一炷香时间过去,他才看完第一页。 这一页总共三十个字,他不认识的有五个。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心里简直就是酱醋茶齐齐打翻,五味参咋。 虽然只有五个,但这三十个字却是最为常见的,按理说读书人都认识,就连刚启蒙的黄口小儿都能念出写出,他却不认识。 他以前,到底在做些什么? 轻轻一叹,他起身往钟廷那边走去。 相比于易盛安,钟廷懂的倒是比他们多些,他此时正在看《礼义》。 见易盛安过来,他只看了一眼就明了了,往旁边让了让。 看着易盛安摊放在桌上的千字文,他一边念一边用余光瞄易盛安,却只看到满脸认真,丝毫没有窘迫的情绪。 他不由得心下诧异,易盛安此人,一直自负,凡事不愿露短,好强撑。虽是易盛安的好兄弟,他却也对他的性格有几分担忧,但现在? 易盛安不知道钟廷的内心活动,他此刻正在牢记那几个字。 跟着钟廷念了一遍,再在心中默念几遍,记下五个字后,他回了桌案准备再看一看记一记。 不过就当他再翻开《千字文》,脑子顺便复记时,视线还没有触及到泛黄的纸页,脑子里突然直接蹦出了一排排字。 他下意识跟着念,嘴里噼里啪啦的吐出字来,瞬间打破了满堂寂静。 所有人动作一滞,接着极力压住脸上的笑意:背《千字文》首页?上苍啊!这是五岁幼童才做的事吧? 他们跟易盛安同样的年纪,可都在背诵《伦理论》了! 一想到这里,书生们心中涌出万千勇气,嘴一张,陆陆续续开始大声背诵《诗书》《伦理论》一类。 端的事告诉易盛安:别做那考科举的青天白日梦! 其他人声音越来越大,易盛安毫不在意。 三十个字毫无阻塞的接连在脑中显现,一笔一划清晰得不行,仿若之前它们只是蒙上了一层纱,现在这纱被他一把扯下,它们像成熟的果实一样任易盛安采撷。 易盛安惊异非常,手一抬就开始磨墨,脑中继续默写。待墨满半砚,他拿起毛笔,袖一揽一笔蘸墨再落下! 笔尖一碰到纸,有什么记忆突然涌出来。 易盛安两眼一热,只觉得右手被一只宽厚的手握住,一撇一捺的写出一个字。 易。 他看着,眼眶酸涩。 他想起来,在他五岁时,祖爷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的教他写“易”字。 祖爷还教他学其他字,他学得很快,祖爷夸他聪慧,说他未来一定是个状元。 可自从祖爷死后,没了严厉的教导,他仗着父母祖奶对自己万分宠溺恃宠而骄,任性非常。 再也没有认真学过什么。 他的聪慧,是被他自己亲手掩埋的。 易盛安猛的握住笔杆,笔尖压在纸上晕出墨痕,瞬间就毁了那本来就笔划滞塞的“易”字。 “易盛安,你连自己的姓都写不好,还想考科举?呵!” 耳旁突然响起吐字不清的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