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庭院宽敞的很,先前的积雪都被下人打扫的干干净净,经过那雨雪的浸染,越发显得空气清新,阳光明媚。 宇文泰可得了空闲,近日朝堂上没什么大事,大军远征,没太大干系的人也不敢轻易来烦他,提了上好的紫砂壶,那茶壶面上雕刻的纹样精致,细细瞧去竟是飞龙在天,祥云掩映。廊下整洁,好不容易日头好,这天气也回暖不少,宇文泰提了鸟笼挂在廊下,逗着那空中叽喳叫个不停的鸟,不时抬手扬起茶壶往口中灌些茶水,一会又拿了鸟食逗鸟,不上朝的日子当真清闲。 一旁小厮跑上前来通报,“太师大人,四公子带着独孤大女公子和三女公子回来了,说是求见太师大人。”可能是因为跑得急,一边说着话一边粗粗的喘息着,将这短短的一句话分成了好几段。 “独孤家的大女公子?”宇文泰给鸟投食的手一顿,一字一顿的呢喃出声,那小厮不知是不是在问自己,却还是舒了口气答道。“对,还有三女公子也一起来了。” 宇文泰不紧不慢的点点头,虽然独孤家的大丫头来做什么他还不清楚,可是他也是久经沙场和朝堂之人,什么样的阵仗、大场面没见过,方才也不过是小小的一愣神,便立即恢复了常态,管他是为了什么,来者是客。 “让他们进来吧。”他轻缓出声,依旧是那不疾不徐的模样,声音低沉,隐隐还有几分沙哑,他再如何势大,却终究是老了,有谁能敌得过岁月的侵蚀呢?目光放回精致的鸟笼上,里面的八哥上蹿下跳个不停,很不老实。宇文泰瞧着,只觉得这般欢愉的鸟很好,有活力,他自己年纪大了,却是越发喜欢那些活泼上进的人或事了。 宇文邕一袭青衫上绣着简单的纹样,虽然简单却也是上等料子,不失体面,他挥退了带路的小厮,亲自领着独孤般若和独孤伽罗进来,面上虽然含着笑意,却也是几分阴郁和沉重。 般若遥遥瞧见那廊下站立,气定神闲的老爷子,忽然觉得他和宇文护虽然只是叔侄关系,可是仔细瞧他二人面目,还是有几分相像的,甚至若说宇文护是他儿子都会有人信。轻轻摇头,将神思唤回,暗骂自己又瞎想些什么。 “般若见过太师大人。”以般若为首,同伽罗一起行了个万福的礼,姿态大方得体,毫不矫揉造作,一看便是大家风范。 宇文泰轻咳一声,“快起来,叫什么大人,该称呼老夫一声伯父才是啊,我与你爹可是至交,你可不能和亲伯父见外啊。”面上的笑意不浅不深刚刚好的模样,既不会让人觉得疏离也不会让人觉得太过于亲近,周身隐隐散发的威势却是逼人。 他早就听闻独孤家大女公子也算个人物,她来府上,点名要求见自己,想来必不会是后宅小事,况且那种事他也管不着的。 般若起身,缓缓点头,唇角的笑意若有似无,却是轻轻开口,唤了一声,“伯父”,扭头往宇文邕的方向扫了一眼,递过去一个眼色,她自知眼前这个老人,虽然看上去君子模样,实则是个老狐狸,她越是转弯抹角他越不会正眼瞧自己,与其如此还不如开门见山来的痛快。 宇文邕见了般若递过来的眼神,立即会意,从袖口掏出方才在独孤府上打下来的信鸽脚上缠的信件,快走两步来到宇文泰近前,小心翼翼的双手奉上,低眉顺眼间却是暗中打量着他的神色。 宇文泰挑挑眉,伸手接过去,一点一点慢慢展开来看。面上的纹路遍布眼角眉梢,此时眉头紧蹙将那皱纹全都堆在了一起,原本也该是那好看的薄唇因为时光荏苒岁月侵蚀,嘴角下拉微垂,现下却更是垂的厉害了。 “这密信,怎么回事?”虽然吃惊,却仅仅一瞬的功夫便又恢复如常的模样,抬眸打量着前方站立的独孤般若,扬着手中只能算得上纸条的密信,不紧不慢的发问。 般若一笑,微微颔首,“这是贵公子和舍妹伽罗玩闹时无意打下来的信鸽,具体详情,般若当时不在场,还是由四公子亲自向伯父禀明吧。” 宇文邕见他目光扫向自己,赶忙低头,面色发白,神色淡然,“禀父亲,今日儿子和三女公子练习箭术,无意中发现空中有只飞鸟,便失手打了下来,当时只是一时兴起,后来才晓得竟是只信鸽,不得已看了信件内容,事发紧急这才不得不亲自禀报父亲。 ” 他这一番话说完,偷眼瞧了宇文泰脸色,并无异样,这才暗暗放下心来。 宇文泰微微点头,不论他说的是真是假,他现在必须得相信,至少他觉得自家儿子是不会拿这种紧要的事情开玩笑。甚至于,这种事情上,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伽罗欢脱的凑上两步,仰起脸来,全是那天真懵懂的模样,连连附和,“对呀,当时要是知道它是个信鸽,就不打它了。” 宇文泰轻笑两声,望着伽罗满是赞许,“还好你们打下来了,不然可是出了大事了。”扭头朝着宇文邕挥挥手,面上笑意不减反增,出声时都缓和不少,大有一番慈父的模样,“回来的正巧,后厨刚做出来的点心,好好招待伽罗去。” 他有意将他二人打发走,伽罗瞧了一眼般若阿姐,这才拽上宇文邕的衣袖左右摇晃,“有点心啊,阿邕你快带我去,”一边连推带搡的拽着他,一边转头向着宇文泰不住的笑,“多谢伯父款待,伽罗可是不会客气的!” 宇文泰笑着,下颌处的胡须随着他唇角勾起而缓缓飘动,“在伯父这里,何须客气!”瞧着他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这才转过身来,不经意间已经将手中的紫砂壶放在了扶栏上,负着双手缓缓踱着脚步,从石阶之上慢慢走下来,收敛了笑意,望着神色淡然、面上波澜不惊的独孤般若,他这才发现他一直小瞧了她,这个独孤家的大女公子。 “对于元俭劫粮一事,你如何看?”今日这事,从小长在他身边的儿子都现出惊慌的模样,那小伽罗年纪尚小不懂得其中利害,但是她这般平静无澜,放在一个深闺女子身上的确使人惊奇,不由得看她时都正色几分。 般若直直对上他的眼睛,微微俯身一礼,“般若深闺女子,哪里懂得朝堂中事,又岂敢妄言?”她虽如此说着,那狡黠熠熠生辉的目光却仿佛在诉说着她知道许多却就是不说,“伯父太过抬举般若了。” 宇文泰又缓缓走近两步,垂眸瞧着她灵动的双眼恍若幽深的古井,深邃、睿智,还有那不可察觉的一抹野心,轻轻点点头,是个好料子,来日若成为宇文家的人,必是一大助力。他那几个儿子的实力,他再清楚不过,身边的确需要一个这般冷静沉稳的贤内助,“无妨,你尽可说说,权当你我闲谈,毕竟这里没有外人。” 没有外人……般若一笑,再瞧他时只觉得周围的氛围都不一样了,“元俭,是咱们大魏先帝亲封的梁王殿下,今日这歪打正着获得的情报若是真的,那梁王殿下可是太对不住先帝,更对不住前线征战厮杀的一众将士们了。” 那截获的信件上所言,便是梁王元俭与燕王元儒秘密商议,派遣手下将士化成山贼模样,在至樊前路截下后期押运的粮草,这般断了粮草供给到时候大军不得不撤回甚至拼死一战,届时必是伤亡惨重大败而回。 宇文泰只瞧了几眼那密信,便已知晓梁王和燕王的算盘,这场战争是他发起的,若是败了他必是颜面扫地,甚至于……轻轻一笑,他岂能让这两个小毛孩子翻了天去。他们明里暗里和自己争一争斗一斗倒也没什么,他或许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他们拿五万大军的性命开这种玩笑,他就不得不出手严厉了。 他自己就是兵将出身,一步一步打拼到今天的地位,大大小小的战争他亲身经历数不胜数,岂会不晓得两军对战,后备备粮草供给的重要性,这次,他实在忍不得了。 “伯父……”般若瞧他沉思,轻声唤他,“般若认为,现下他们打算劫粮事小,咱们保粮事大。”她轻轻迈动脚步,莲步轻移近了两步,双手横在腹前,墨发披肩长发微动,阳光一缕缕逆着打在她身上,恍若度上一层神圣的光辉,将她衬得越发高贵脱俗,一如那帝位凤座旁走下来的女子,母仪天下的风范。 “既然梁王、燕王暗地里使这般阴损的法子来对付伯父,伯父也就不需再顾忌什么了,证据确凿还是先下手为强。”她缓缓说着,面上沉稳平静的很。 宇文泰静静听着,“如何先下手为强?”他倒是要看看,她到底都有些什么能耐。 般若明知他在试探自己,却也不退不避,现在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再如何退避都没有用了,她料定了他不会动自己,“稍后派人依旧将这信件原封不动的发出去,送给燕王,他们的计划不能打乱,毕竟皇亲国戚仅凭一张纸条是定不下罪的,不如到时候人赃并获才更有把握。” “伯父若是信得过般若,可由般若亲自带兵,在那一日他们设定的劫粮地点设下埋伏,到时候一举拿下,一面可以让伯父的人压了犯人进城与梁王和燕王当面对质,另一面般若继续带领粮草往前线去。” 宇文泰正歪着头打量着那一树红梅,斜睨她一眼,虽然早就知道她并非一般的闺阁少女,但是亲上前线的念头他还真是不曾预料,他竟是又一次小瞧她了,当真是块好料子。“你亲自带兵?” 般若微微点头,眸中光辉奕奕尽是坚定,“不错,伯父的亲信应当押着那些伪装成山贼的士兵回城,继续捉拿主使的事宜,而押粮军官已经不能再信任了。”她想的却是,万一到时候梁王元俭将她供出来,说是她指使,那时她不在京中便是死无对证,她亲上前线送粮更算是立了功,就算宇文泰有所察觉亦可以功过相抵。独孤府她倒是放心,只要宇文邕在就不会让伽罗出事,只要宇文泰没老糊涂他就不会动独孤府。 宇文泰紧紧的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他要看看她到底要做些什么,她可不是那种简单的女人,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你算计老夫?” 般若挑眉一笑,万般惊恐的模样,“伯父说的哪里话,般若依言说出自己的想法,怎的就成了算计伯父。”心下却是冷笑的很,老狐狸的名头果真名不虚传,不过她却是丝毫不在意的。 “你不怕我杀了你?”宇文泰并不理会她那般无用的措辞,威逼利诱的法子是他玩剩下的招数,利诱没什么能诱动她,至少他得亲自试一试她的胆量,那么只剩下威逼这招了。 般若挺了挺脊背,长臂轻展,听了他这番言语,原本装出来的惊恐立即荡然无存,只剩下满满的不屑,斜眼瞧他,“伯父尽可以试一试,帝星未明……”她只是瞧着他,轻轻缓缓的说出这半句话来,邪邪的扬了个明媚的笑容,那笑容在她脸上应和着阳光,只让人觉得倾国倾城,绝世容颜。 “伯父不妨试一试,到时候花落谁家都有可能,却单单不会是,宇文家。”面上笑容越发艳丽。 宇文泰眉头紧蹙,咬牙切齿,不错,他的确拿她没办法,从证据来说,没有一条指向她,从独孤信处来说,若是动了她,只怕独孤信便不会坐以待毙。何况,他从未想过要动她,不仅如此,还要拉拢,‘帝星未明,然独孤天下’他深信不疑,她就该是他宇文家的人。 “好,老夫答应你,到时候你亲自带兵三千,押送粮草,剩下事宜,老夫自会办妥。”他隐隐觉得,他们这是达成了一众共识,他可以不为自己争了,因为他老了;至少,他要为他的后人争上一争,将一些爪牙势力铲除干净。 般若浅笑盈盈,低身一福,甚是恭谦的模样,弯起的唇角应和着弯弯的眉眼,再也瞧不出那气势强胜咄咄逼人的模样,她言语放得轻缓了不少,隐隐含了那愉悦的感觉,“多谢伯父,般若必不负所望。” 必不负所望,究竟是谁的期望呢?这并不重要,至少,她知道宇文泰是支持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