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圣上 慕容殊迷惘“瞅”着足下寸方,无动于衷。焦圈儿吸口气儿,俩眼一抹擦,硬是将他连推带扯,送去瞻仰龙颜。 慕容衍睨睨这个多年未见的儿子,喜怒难测。月华也好、火光也罢,但凡带亮度的东西进了这位圣上眼里,就像被纳入了深不见底的大海,再不能脱走。 没人敢说大燕国的宣化帝慕容衍不是个好皇帝。他即位以来的这二十几年,施新政、用贤人,爱民恤物、日理万机,使北燕从个二流国家,一跃而成雄踞一方的强国,更在魏国覆亡后,与齐楚成三国鼎立之势。 可惜,这也并不能说明他是个完人。这位陛下风流成性,见色起意的事儿可没少干,是以才有如今子嗣绵延的盛况。直到近一两年,他许是力渐不从心,比之年轻时收敛了许多,那些皇子公主们的排辈,才能就此打住。 慕容殊杵到父皇眼前时,淳宁殿内恰有几个御医退出。 从朝服与官帽上判断,太医局内官职最大、医术最高绝的几位,已然倾巢出动。 看来,这次赵太后委实危在旦夕。 御医大人们候到天子身侧,满面欣喜,顾不得擦汗:“启禀陛下,太后娘娘暂无大碍了。臣等返回太医局,即刻为娘娘开个固本培元的方子。太后娘娘悉心修养,假以时日,身子理应会好转。” 慕容衍“嗯”了一声,继而问道:“太后一向硬朗,这次的病症,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回陛下,人的岁数大了,身体机能不免不如从前。太后娘娘乃是心中积郁沉重,长久不得释解,以致今日晚间忽然气血滞淤。微臣等人为太后施针,但化解太后体内阻滞,尚不能够如此之快。依微臣愚见,方才的琴音澄澈通透,就是臣等听后也觉神清气朗,对太后来说,助益许是会更大。太后娘娘听闻琴音,心情从郁结转而舒畅,沉积多时的忧扰得以排化,是以臣等的针法才能事半功倍。” “一支琴曲,竟有如此奇效,真是让人大开眼界。”慕容衍挥挥手,令太医局几人退下,说话时,盯的却是慕容殊。 他又对石阶下的儿女们道:“太后既已无碍,你们也就不用在这儿守着了,都回去吧。” 小辈们叩别父皇,挨个儿离开淳宁殿。年纪最小的那三五人被宫人们领走时,却是三句不离“十一哥”。 十三十四十七哥儿几个走在最后,晏凝站的位置靠近宫墙,这三位爷刚好跟她擦肩而过。 讲道理,提出让慕容殊弹琴的人是慕容均,而今太后娘娘凤体安康,慕容均怎么着也算有功之臣。但晏凝拿余光瞟去,他一张脸居然跟刚滚过墨汁儿似的。 慕容熠同样面色僵硬,一点瞧不出高兴,跟慕容均俩人都顾不得注意晏凝。慕容瀛倒没什么异样,君子风度依旧,出宫门时不忘对太监宫女报以微笑,只在走到晏凝身边时,稍一顿足,简单问候了她一句。 人影渐散,偌大的淳宁殿前庭寂静下来。慕容衍跟慕容殊两父子相对而立,宫人们则都站得老远,不敢搅扰。 慕容殊一头散乱的长发,犹抱琵琶半遮面。他站又没个站相,松松垮垮的花袍子分外碍眼,就好似个醉鬼,刚喝下三斤花酒,嘟嘟囔囔不说人话。 就他这副尊貌,对父皇还爱答不理,慕容衍忍住不打他,真是非常有涵养。 多看这儿子一时,慕容衍眼里的嫌恶就多增加一分,最终一挥手,要奴才尽快把他架走。 焦圈儿刚跪过来,太后寝宫中,就又跑出个老宫娥。 “陛下,太后娘娘说,一定要看上十一殿下一眼。”她卑躬屈膝对慕容衍道。 老人家声音耳熟,身形也不难认。晏凝眼睛锃亮,一下就把她瞧了出来。这个老宫娥,可不就是刘嬷嬷么! 原来她一早到了淳宁殿。难怪在晏府时,慕容殊闹了那么大一出,都没瞧见她现身。 再看她驾轻就熟的模样,就像伺候了太后娘娘一辈子,莫非原本就是这淳宁殿的宫娥?她若受了太后召见,白天已入得宫来,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刘嬷嬷出来呈报完,屋里头的太后娘娘也亲自发声。 “皇上,你在等什么?还不快让殊儿进来!”太后音色虚得很,听得出是硬生生吊高了嗓子。 慕容衍看看慕容殊,眼神复杂:“既是母后定要亲见十一皇子,那就带他进去。” 刘嬷嬷欣喜应声“是”,又冲焦圈儿吼:“小崽子愣着干嘛呢!” 焦圈儿赶紧上前,来引领慕容殊行进。慕容殊则一边身如柳絮随风摆,一边扯着脖子鬼喊“母后”。 晏凝打心眼里无力,只有走到圣上跟前,简要说明此间原委。 慕容衍冷面点头,倒也不责难她,让她一同跟进殿宇去。 淳宁殿烛火熠熠,慕容衍走在前方,稳如泰山,慕容殊跟在后面,却不懂好好走路,给所到之处留下妖魔鬼怪似的影子。 赵太后虽然病恹恹地卧床不起,但瞅见孙儿的那一刻,褶子眼顿放光芒:“殊儿,快过来!让皇奶奶好好瞧瞧你!” 慕容殊挣开两条胳膊,一步跌到卧榻前,将将好把脑袋送进太后怀里,含糊不清叫起“皇奶奶”。 赵太后慈蔼摸着孙儿的脑瓜,连说几句“回来就好”,眼眶老泪盈溢。 慕容殊的头脑不似常人,老太太也不多问,仅仅对他极尽爱抚,就这么干耗了大半个时辰。 慕容衍横眉冷对:“母后大病未愈,心情不宜激动,老十一既已见了,就请您安歇。来人,送十一皇子离开——” “慢着!殊儿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陪哀家!”赵太后搂得慕容殊死紧,“皇上,你也不忙走。” 慕容衍:“母后有了孙儿不够,还想对朕吩咐什么?” 赵太后:“皇上,哀家虽身处后宫,但多少也对前朝有些耳闻。现如今殊儿归来,皇上子嗣齐聚,再不决定储君人选,只怕那些朝臣会非议更甚。” 慕容衍:“母后平安才是要紧。立储之事朕自有分寸,就不劳母后挂心了。” 赵太后:“那自然是好。皇上,哀家还听说,皇上月初就定了去西山围猎,一众皇子也都会跟随?” “朕已决定将此事暂且放下,等母后身体好转后再做定夺,”慕容衍拂袖转身,“朕还有要务处理,就先走了。含章宫很快会清理完毕,到时朕再派人来接十一皇子。” 迈出殿门时,这位圣上又对随行的太监道:“去给十一皇子拿几身衣服来,穿成那样,成何体统!” 淳宁殿一水儿宫人恭送圣驾,继而便忙着服侍太后与慕容殊安寝。 慕容殊在宫里待下,晏凝的设想即算成功。她见皇奶奶也已经没大碍,至此方才松了口气,准备打道回府。刘嬷嬷却又撑着老腰,紧赶慢赶叫住了她。 老太太望月兴叹:“晏小姐,今儿个你不在,老奴都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我本来就是跟着太后的奴婢,当年,太后娘娘不放心十一殿下远赴魏国,是以命我陪护他同去。这许多年,我也十分惦念娘娘。咱们回到幽都这么些时日,直到今儿个,我才能再踏进她这淳宁殿来。” 晏凝:“是太后娘娘密旨宣您入宫的?” 刘嬷嬷:“算、算是吧。” 不料,老太太一个“吧”字刚出口,正殿那头就又鸡飞狗跳——慕容殊已跑出殿门,舞着那根树杈棍子,咳得昏天暗地、疯得放浪形骸。 焦圈儿体型肥胖,移动速度堪忧。淳宁殿里的宫人,又都是风烛残年的老家伙,和焦圈儿一样,追不了慕容殊几步,自个儿就得喘三喘。 于是乎,这位十一殿下便冒着呜呼哀哉的风险,愣是转了淳宁殿一个大周天。 随在圣上身边的那个太监,也在这会儿回到淳宁殿。他手中捧着的,正是给慕容殊送来的新衣。慕容殊半夜周游淳宁殿的壮举,也被他瞧在眼里。 一个老宫娥送托盘回屋,从晏凝身边经过。晏凝不经意地一瞄,但见这些衣裳用料极致、典则俊雅,就是菜场杀猪的大爷穿上,也定会被误认为达官显贵。 偏殿旁有棵老树,遮天蔽月、盘根错节。慕容殊抓瞎乱跑,乓地撞上树干。刘嬷嬷再没空搭理晏凝,碎步捯得比鸡快,一把扶住慕容殊。 慕容殊咳声渐低,一条胳膊架着树干,脑袋低垂。半夜光线暗淡,老树就像只妖怪,生吞了他半截身子。 老半天过去,这位爷才终于翻了个身,从面朝老树变成背倚树干,脖子仍旧没骨头。 晏凝阴差阳错转眸望去,竟觉得他那件袍子上,绽放出一朵大红花,既冶艳又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