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铜长者座下大弟子、山庄前右使席城空,曾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英雄人物,传言他武功高强、战无不胜,又跟山庄中大多弟子不同,虽然手段同样狠厉,剑下的亡魂也不计可数,但他是非分明、不畏强权,又常常扶弱济贫,令方圆十里的恶霸闻风丧胆。可就是这么一名游侠,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销声匿迹,逐渐淡出了人们视野。 后来,也不知是江湖上的哪名术士,偶发感慨,杜撰出《席侠半生记》一书来,留茶馆酒肆说书人传颂,引得许多人跟风效仿,或撰书神化人物,或探寻席侠踪迹,前者使越来越多初涉江湖的小喽啰陷入由自己织就的“游侠梦”中无法自拔,后者则苦寻无果,一无所获。追寻仿效席侠一事,在当时,可谓蔚然成风。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却在公开场合明确指出,席侠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世人起初不信,对那名异类进行声讨,可随着事态一再发酵——《席侠半生记》原作者出面承认自己的文章为杜撰,众多“反席侠”人士对席城空口诛笔伐,称他曾习得妖术,残害无辜,不配被称为侠客或是英雄,称他觊觎庄主之位,被虚铜长者秘密处死在东郊,称他蓄谋已久,从前做过的那些好事不过是在收买人心……越来越多的言论在大街小巷流传开来,人们不免被舆论由一个极端引向另一个极端。 渐渐地,席侠不再是人们心目中隐秘而伟大的英雄,却成为阴险狡诈、背信弃义的代名词。曾经追捧过他的人将自己的过去标榜为“荒唐”,并引以为耻,《席侠半生记》被那些“贤人志士”撕成碎片,至此在市面上消失;再也没有说书人肯传颂他的事迹,也没有人去探寻他墓地所在,更没有人愿意为他点上一炷香。 曾经的风靡,时至今日竟演变成一个笑话,没人去深究其中缘由,就连伏音当初听完这则反转传闻也未曾深想,还是一如往常,啃了好大个鸡腿。 她对他的了解仅限于此,以致于当她听到容玦口中的“席师兄”三字时,反应了许久,才悟出这人是谁。 当年羽觞以药师身份出现在自己身边,伏音当她鲜少出闺阁,便将这些新鲜事全全说与她,哪知她当即白了脸色,伏音以为她是身体不舒服,如今想来,原是羽觞跟这席城空早有渊源。 席城空出自虚铜山庄,谁能想到,她那澜雨阁不过一亩三分地,却住着两个同样出自那里的人。 从容玦跟羽觞的对话,伏音察觉出其中的猫腻,知晓席城空仍是席侠,不该成为被众人口诛笔伐的败类,刚想问他俩明知这般,为何在席城空死后被涌上风口浪尖时没有站出替他澄清,可话还没酿出形,伏音便咬住唇角缄口不言。 她真傻。 她想,在那种情况下,无论是谁站出来,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替他人开脱,都无疑是以卵击石、引火上身,子夜跟羽觞都是聪明人,他们懂得如何规避风险,懂得事件该如何转圜,与其说他们是在自保,倒不如说他们深知自己无能为力。 信仰不易被摧毁,但它一旦破灭,被重新树立的可能性近乎为零。 席城空配称为游侠,配称为英雄,却不足以成为众人心中不可磨灭的信仰,这件事错就错在当初那些追捧者把他过于神化,以致于当众人得知他并不是如同期待中的那么完美时,就把信仰破灭后自己产生的所有愤懑情绪归就于他,由此,致使他名誉受损。 但倘若,这件事是有心人有意为之呢? 伏音思及此,不由冷汗直冒。 捧杀席城空,主导舆论,将人们的注意力引诱到另一边,这样就没人关注他的死因了,所以,他拼命还魂来找羽觞,是想告诉她真相,为自己平冤昭雪? 念头刚一冒出,就被伏音自行否定。 子夜曾告诉过她,人死后,若不及时步入轮回,以不正当的手段在人世间逗留,假使超过一定时限,他便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席城空没必要顶着这一噱头,为生前死后的名誉付出这般惨痛的代价。 那么,他为的是什么呢? 伏音是这么想的,也在是这么问的。 问出口时,她瞧见羽觞的神情明显一僵。 “试探、提醒、报复。”羽觞如是回道。 容玦无奈摇头:“你以为他冒着这种风险来见你一面,就是为了报仇?” 羽觞苦笑:“不然呢,他这么一个正经人,难道想跟我这个风尘女子‘再续前缘’?”她调侃一句,貌似说服了自己,又淡淡道,“也没什么,只是随口一问,你若没有他的下落就算了,我们有缘再会。” 见她背过身去,容玦忽地开口:“时间不多了。” 她脚步一顿,应声:“嗯,我知道。多谢,阿玦。” 羽觞今生留给伏音的最后影象,就是这日船舸,她一袭白衣缓慢远去的身影,只不过那时,伏音还没意识到,生与死的别离不过是在人的俯仰之间。 羽觞走后,见容玦沉默,伏音拽了拽他的衣袖,示意一起游到岸边,容玦点头,又掏出一张符纸,抽出灵缺,以剑指符,辟出一道捷径,朝伏音伸出手,低声道:“跟我走。”伏音依言,随他遁入河底,游过片片水域,尽管一路上多次闪过着黑衣的边角,却都被容玦用灵缺震了数米开外,终是有惊无险,顺利游到了岸边。 彼时,灯火已熄,岸边只剩下稀疏的游人,伏音率先爬上河岸,见容玦顶着一根水草露出头来,万分乖巧地趴在河岸边,便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容玦觉得她的笑点莫名其妙,送她个白眼,不予理会。 “不是,你这样太逗了,”伏音笑个不停,蹲下来帮他把那根杂草拿下,又替他把湿漉漉的毛发捋了捋,奈何有一根偏偏不由她使唤总是翘起,“这根呆毛真可爱!” 容玦并不觉得这是在由衷赞美他,撇撇嘴嘟囔道:“笑!笑!笑!再笑我把你的呆毛都给竖起来,比比谁的多!”奈何他话音刚落,便见眼前这厮笑弯了腰。 他不曾察觉,自己在看她的同时,早有笑容漫上嘴角。 “子夜,你为什么不上来?”伏音拍了拍他露出来的脑袋,笑道,“你这样乖巧地杵在这儿,害我都没法跟你正经说话。” 容玦垂下眼眸,眸色愈深,继而仰起头,冲她露出孩童般纯真的笑颜,轻声道:“那便不正经好了。” “啊?”伏音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容玦双手一撑,唇便印了上来。 完事后,得逞者舔舔自己的唇瓣,便以肘作支撑,托腮瞅着尚处于震惊状态的伏音,见后者难以置信般指着他,结结巴巴“你”字说个没完,他便打落她的手,道:“你什么你,我亲自家媳妇天经地义。” 好一副无赖的模样! 伏音气结,应变道:“我是想说,你的耳朵红了!” 他闻之一惊,顺手摸了下自己发烫的左耳。 “切,”伏音凑近他的耳廓吐气,“干‘天经地义之事’还能羞红耳朵,真没出息。” 这下容玦连脸也一道红了,刚想出言反驳,忽有刺痛自腿部传来,他闷哼一声,血腥气漫上水面,伏音惊住,见他双眉紧蹙、冷汗直冒,赶忙抓住他的手急声问:“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被蚊子叮了口,”他酿出笑意,小声道,“你离远些,免得我打蚊子伤到你。” 见他面色泛白,冷汗未褪,伏音便知晓他负伤在身,且他提到的那只蚊子并非等闲之辈,却也依言照做。 果然,等她退后一步,容玦抽出腰间别着的灵缺,划过身后河水,旋转飞身上岸,奈何腿部有伤,只能以剑作支撑,单膝跪地,见有黑衣人尾随其后拿刀砍来,便将左膝作为支撑点,右腿扫过其下,成功绊倒那人,随即抽出灵缺,直指其颈,冷声道:“生还是死,选一个。” 废话,明眼人都会选“生”啊! 伏音白他一眼,从袖中掏出麻绳将黑衣人捆住,见容玦瞅她的目光有些讶异,便道:“机智如我,弃船逃走前带了根麻绳,有备无患。”又拍拍那人的肩,“裴晏那小子,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肯为他卖命?” 那人别过头去:“废话少说,要杀便杀,要剐便剐!” 容玦跟伏音对视一眼,收起剑来,失笑:“你既然求死,我就更不能杀你了。” “我猜,”伏音接道,“你的亲人被他掳了去,他借此要挟你,让你干杀连城侯的勾当。”见那人扭过头看她一眼,她便知自己猜对了个大概,“你放心,你只要按他说的去做,我保你和你的家人性命无虞,怎样?” 见容玦点头,那人垂睑沉思一会儿,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在大殿上指正裴晏。”容玦淡淡道,“等会儿我会放你回他那里,到时候,你就谎称我被你杀死,当然,你可以借此邀功,看他是否能放你妻儿跟你团聚,等回到幻璃宫,我自有法子跟你取得联系。” 那人一呆:“你会放了我?” “自然,”他说,“你只需答应我到殿前指正他即可,另外,我可提醒你,你须得护好自己的性命,否则解救你妻儿之事我可不敢保证。” 那人点头称是,容玦示意伏音给他松绑。 伏音刚替他松了点,他便用力挣开,反手一刀朝伏音劈来,容玦扑向她,臂膀硬生生挨了一刀,来不及捂住伤口,他又抽出灵缺,朝那人心口处狠辣刺去。鲜血浸湿黑衣,那人仰倒在地,抽搐几下便没了动静。 这些个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伏音傻了眼,仅靠喷就在面部的血珠了解出了大概,她一手慌忙按住他那有血液汩汩流出的臂膀,一手撕下自己稍微晾干的衣摆,替他将伤口裹上。 “伏音,我给过他机会,是他不要,”他气息微弱,扫过伏音的脸颊,“我杀了他,你别怪我好吗?” 他刚上岸不久,衣服还湿漉漉的,伏音看着他惨白的脸色,以及身上这些触目惊心的伤口,心里慌得厉害,急道:“我怪不怪你有那么重要吗?” 容玦刚想用另一只手揉揉她的脑袋,但见其上沾满喷溅的血迹,又生生收回,低声道:“当然重要。” 因为你是我在这个世界最为珍视的人呐。 他将后半句埋在心底,借着由痛感换来的清醒,就着月光打量她,哪知在她沉默地帮他处理好伤口后,却突然抬头直视他的双眼,他来不及闪躲,于是,他未经侨饰的柔和目光就这般仓皇落入她的视野。 可,她如是问道:“子夜,你从一开始就在等着他们中的某一人来吧?” 他睫毛微颤,避开她的眸子,未曾作答。 “你等他们找到你,故意放水,令自己受伤,日后好借此扳倒裴晏,是不是?”伏音替他包扎好伤口,起身走向那具尸首,“我其实挺能理解他,他不相信你,不相信你给他允下的承诺,又或许嫌允诺所需等待的时间太久,所以在最后一刻选择了拼死一搏,想用你的尸首换取他跟妻儿的自由,可惜他失败了,也如你所愿,找到了合适的理由将他手刃剑下,”她从黑衣人身上搜出一枚令牌举向他,“因为你知道,活人去做证人会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死人则不同,他身上总会有一些蛛丝马迹指向委派者,而这些物证恰好可以成为助你扳倒裴晏的最有利阶梯。” 真拿你没办法,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可是,你还是猜错了一点…… 容玦暗自喟叹,脸上显出少许的惶然渐褪,眼睛一丝不眨,静静望着伏音,含笑问:“所以呢,你认为我之前所作所为都是在拖延时间等他来杀、扮可怜搏你跟裴渊的同情,好找裴晏秋后算账?”不等伏音言语,他接着道,“没错,你说的都对,怎么,觉得我很可怕?” 伏音叹息一声,走回他面前,俯身抱住他,轻声道:“不是可拍,是太蠢,用自己的伤去换取那人的恻隐之心不值当。” 他的睫毛颤了颤,惶然与困惑再度席卷脑海。 “你……不怨我?” “怨你什么?”她笑,“是怨你不够聪明,没猜到他会最后一刻反悔,害我落入险境?还是怨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舍命保护我?” 他眨眨眼,提醒道:“可我杀了他。” “你给过他选择的权利,是他选了错误的方向,他拿刀砍我未遂,难道我还要感激他不成?”她道,“我相信他的身份你会去查明,牵扯到的无辜之人你也会去解救,我只相信我认为正确的事。” “伏音……” “没关系,随你怎么想,大不了一起入地狱,我和你;”她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去地狱也是好的。” 容玦轻笑:“我不会让你下地狱的,地狱那种地方,我一个人去就够了……”说完,他便难耐疼痛,脑袋昏沉,倚着伏音的肩睡去。 感觉到肩头上的重量,伏音轻声自语:“傻瓜,都把自己折腾到趴下了,还怎么回去?” “不是还有你吗?”声音喑哑,在耳畔响起,却是睡梦人的呓语。 伏音微微侧身,将肩上顺势滑落的他拖到一旁空地放平,找来几根柴火点燃,以求烤干衣裳,又找了一叠稻草盖在他身上,托起他的头让他得以枕着自己的大腿,当一切准备就绪,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逸祥和。 原来被人肯定、被人信任、被人依赖的滋味这么美好,而这一切,全都归功于她的子夜。 没错,她的子夜,对她不加防范,消除戒心,愿意把自己的性命全全交付给她的子夜。 月沉如水,她低头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手指在刚触及他泛起的梨涡后又迅速收回。 能随你去地狱,也是好的。 谢谢你,子夜。 彼时,船头。 南暝澈拭干剑身,冷眼瞧着那具本就不该存在的尸体化成灰,从袖口掏出折扇,扇了又扇。 “容公子只叫陛下钳制住她,陛下又何必下此狠手?”画烛在旁发问。 “狠?她一个已死之人,本王让她这般死去已是对她最大的仁慈了,难道本王还要留一个随时都能反水的狼崽在身边?”他嗤笑,“本就是一枚棋子,却没有作棋子的觉悟,最后害人害己又能怪得了谁?还有薛画烛,哈,‘容公子’,叫的好生疏啊,怎么不和以前一样叫他‘子夜哥哥’呢?” 画烛将他的后半句话置若罔闻,责问道:“她从小就喜欢你,你把她当作棋子,她却把你奉为她的信仰,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除了她自身的原因以外,大部分都跟你有关,难道陛下连哪怕一丝的愧疚都没有吗?” 小时候,当简夕还是那个编着麻花辫、逢人就笑的小姑娘时,画烛经常能看到她往一个方向看,那是澜雨阁后山,后山有花有树有座闲亭,伏音曾告诉画烛,赤凌还在时,经常在后山的那座闲亭里小栖,画烛当时年纪小,未曾多想,现在想来,那时简夕的眼神里粘带的,分明是对未归人极度的期盼与渴求。 “简夕代嫁入宫,为的真就是南暝王妃的头衔,和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吗?陛下,你心里其实早就有答案。” “我知道她是真心喜欢我,可那又如何?她喜欢我是她的事情,自己消化不了,轻信他人,还要我来担责任,呵呵笑话!成大事者,心里压根不需要掺杂多余的情感,若有,便是累赘,及时斩掉才能不被它拖累;”他别过头,边摇扇子边向船舱走去,“显然她不明白这个道理,才会再三失败,最后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真是可悲可叹,唉,算了,也怪可怜的,你随意让人找个荒郊,把这里剩下的灰烬埋了吧。” 在南暝澈途径画烛身边时,她再度开口:“可人要是没有情感,那跟行尸走兽又有什么区别?” 他脚步一停,末了,又笑:“情感这东西王妃倒是不缺,可到最后,你的子夜哥哥跟人跑了,你又跟那行尸走兽有何区别?” “你!”画烛一噎,被他这句话气红了眼眶,笑讽,“那总归比某人强,我从未得到,所以不怕失去,某人则不同,明明曾经近在咫尺,现在却连跟她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真可悲……” 笑容逐渐消失,他的目光不知看向了何处,脸色阴沉:“你以前是从来不会说这种话的。” “人是会变的,就像伏音姐姐以前对赤凌,也就是你,是存有一定好感的,可惜你的行为让她好生失望,令她不得不改变初衷,转而到另一处寻求慰藉。” 画烛接着道,“就像你口口声声说要夺来幻璃,却总是在犹豫,从来没有做出切实的行动,你恨幻璃这片曾经让你委曲求全、寄人篱下的土地,恨曾经压在你头上的每一个人,却唯独不恨曾给予你温暖的伏音,因为你从很早很早起,就对她产生了特殊的感情,而这种感情恰恰是你认为不该存在的,所以你行动变化不定、犹豫彷徨、反反复复,又是诈死设计迎娶她,又是化身赤凌重新接近她,又是把她押入水牢利用她对付幻璃……这些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你……” “住口!”南暝澈打断她,眼带血丝,直至看向画烛,如洪水似猛兽,“我怎么样还轮不到你这个小丫头来评头论足!” “……因为你爱上她了,”画烛眼里是一片死寂,还是补充完了之前的话,“陛下,承认吧。” “荒谬!”南暝澈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恍然生出被看破心事的恐惧,大脑一片空白,想失口否认,一时间却反驳的语句,只得反复念叨,“我只是在利用她,一直都在利用她……画烛,你还小,哪懂什么是‘爱’,你搞错了,你看,我对她一点都不好,怎么可能喜欢她……”他步步后退,最后背过身,没入船舱,留画烛一人立在船头,对着天上温吞的月亮发怔。 她想起许多年前,自己跟伏音、羽觞、简夕坐在榕树下石凳上聊天,聊到各自憧憬的人。她当时不知何为害臊,率先表露出自己对容玦的爱慕,其他两人脸上未见讶然,唯有伏音很是诧异,对她能看上容玦之事表示不解,说他性子倨傲,待人冷漠,反倒夸了一通不见其人的赤凌,为此,她还跟伏音大吵一架,哪想到最后的最后会是如此光景…… 她仰头呢喃:“伏音姐姐,你都得到子夜哥哥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