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本章题目出自于曹植的《洛神赋》。其中写到了甄宓的玉缕金带枕。野史有云曹丕把这个枕头送给了曹植,但作者认为那不太合情理---哪有男人会把亡妻的枕头送给自己的弟弟兼情敌呢?因此改为由刘晨送给曹植。本书连载期间,固定于美国的周四晚间,亦即中国的周五更新。敬请读者按时来追踪情节发展! 曹植陪母后用过了晚膳,走出了太后寝宫。在宫灯昏黄的照耀下,他忽然看见石板通道旁边的树丛中,有个女子在向他招手。那名女子头梳灵蛇髻,身材与甄宓相仿,远看很像甄宓!难道是宓姐显灵了?曹植不禁口中轻喊出宓姐,并且快步迎过去。 当曹植走到那一片树丛前,那名女子却一溜烟跑掉了!曹植赶紧追过去。 在黑暗的夜幕下,曹植拿出母后赐给他的夜明珠来往前一照,只见那名女子穿着浅色衣裳的身影背凹臀翘,真是像极了甄宓的身材!这使得曹植更亟于追上她!但她跑得太快了,几乎足不点地,宛如鸿鸟一般轻盈。一晃眼间,她又不见了。 曹植追到了树丛间小径的岔路口,不确定她往哪边跑去了?正在迟疑间,却听到一声:“鄄城王爷!” 那声音脆亮,不是甄宓的细柔嗓音。接着出现在曹植眼前的桃子脸,也不是甄宓的瓜子脸。 “你是---?” 曹植怔怔望着面前的年轻女子,觉得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来。 “我是山阳公的女儿,在皇上受禅的时候,受封为刘贵人。”刘晨据实答道:“我小时候,曾在许昌的汉宫中见过王爷。” “我想起来了!”曹植笑道:“那时候,你跟叡儿两人好顽皮!有一天,你们俩居然溜出宫去,叡儿甚至还失足落水---” “幸亏三叔及时赶到,救了他。”刘晨微微一笑,接口说道:“王爷大概晓得,甄夫人曾是我的启蒙教师。她蒙冤去世,我很难过,总想是否还能为她做点什么。因为我知道,王爷是她生前的知己,所以就从她的遗物之中挑了一样,打算送给王爷作纪念。” 话声方落,刘晨就把她手肘挽着的一个包袱改以双手捧着,呈给曹植,又认真说道:“本来古礼规定,男女授受不亲,我不该亲手拿东西给王爷,但是这事不能让皇上得知,为了避人耳目,只好权宜行事了。” “谢谢你!真是多谢你!”曹植满心感动,连声道谢,并且伸双手接过了刘晨交给他的绸缎包袱。 “不客气!”刘晨以关切的语气说道:“甄夫人泉下有知,一定会想要王爷多保重!我就代替她提醒王爷了,回到封地之后,谨言慎行,别再让小人抓到把柄!” 刘晨这番话完全出自于真心。尽管她恨透了曹操,也迁怒整个曹家,却就是无法不把曹植当作例外!曹植太天真了,天真到令虚岁只有十八的刘晨觉得,曹植比自己还要孩子气。因此,刘晨不想让自己的复仇计划殃及曹植。 曹植带着刘晨转送的甄宓遗物出宫,直到回到了宫外专门给从外地来面圣的王侯们下榻的行馆,才打开这个包袱。他赫然发现,包袱内是一个玉缕金带枕! 为什么刘贵人转赠的宓姐遗物,竟是一个香艳的枕头?曹植讶然想道,接着暗自慨叹道:如果刘贵人也猜想我跟宓姐有染,那就由此可见,关于我跟宓姐的风言风语实在太多,难怪大哥愤恨不已了! 曹植摇了摇头,又苦笑着,默默回忆道:从建安二十一年冬天到建安二十二年春天,我倒真有很多登堂入室的机会,为什么都克制住了呢?那时候,年纪是青年,心理更像少年,满脑子理想,确实决心要做到自己笔下《君子行》之中的信条啊!既然宓姐不肯跟我走,她就还是我的大嫂,纵使未能完全做到自己诗中的“嫂叔不亲绶”,曾经在为她带路时牵过她的纤纤素手,也在托她上马时握过她的柔柔腰身,但总算守住了真正最该守的防线,可以问心无愧! 回顾过往,曹植并不后悔枉担了虚名。虽然世上重情甚于欲的男人很少,曹植却就是其中之一。由于他同情心丰富,在他眼中,女人也是人,不该是男人的玩物。因此尽管他身为正常又健壮的男子,而当代的多妻制度与重男轻女观念也容许他到处留情,他却安于只有前后两任妻子,既不在家纳妾宠婢,也不在外拈花惹草。 很多人都惊讶:在女色方面,曹植竟然一点也不像他海量饮酒的作风那么开放!例如,他笔下的《名都篇》开头写着“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但诗中纵然写尽了打猎、饮宴的痛快,却一句也没有提到少年诗人亲近那些艳如妖精的美女之中任何一个。这主要是因为,曹植从小备受父母宠爱,心理上一直有点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在陌生女人面前,他始终有些类似小男孩的腼腆。加上他自视甚高,总要做个真君子,就宁愿压抑生理欲念,坚持非礼勿动。 甄宓既是曹植最仰慕的女子,曹植对她,就比面对一般女人更尊重。何况,从他浪漫的观点来看,自己与宓姐被家人留在邺城那几个月美好时光,就像是一张拉到最饱满的弓,如果把箭射出去了,张力反而消失了。他宁愿不释放,而长久保持着那种浓情蜜意涨到了顶点的极致! 对于甄宓,曹植唯一的遗憾是:当年没有坚持把她带走!他满怀悲痛自责:假如宓姐跟我远走高飞,就不会被大哥赐死... 在无眠的夜晚,曹植枕着甄宓的玉缕金带枕,闻着甄宓生前的发香与芝兰花露水混合留下来的淡淡芬芳,不禁记起了自己曾经假讬是别人的故事,实则为甄宓所写的《愍志赋》:“窃托音于往昔,迄来春之不从。思同游而无路,倩壅隔而靡通。哀莫哀于永诀,悲莫悲于生离。岂良时之难俟,痛予质之日亏。登高楼以临下,望所欢之攸居。去君子之清宇,归小人之蓬庐。欲轻飞而从之,迫礼防之我拘...” 过去,迫使曹植自我拘束而不得亲近甄宓的,只有礼教之防,而曾几何时,却变成天人永隔了! 曹植痛哭着想道:当初写“哀莫哀于永绝”,仅仅是为了与“悲莫悲于生离”对仗而已,如今,才真正尝到了永诀的至极哀伤... 次日早晨,双眼红肿的曹植恍恍惚惚乘上了马车,沿着洛水岸边,悠悠缓缓向东驰去,途中越过了轘辕,穿过了通谷,登上了景山。到了夕阳西斜的时分,车马暂停休憩。曹植就下车来走走,浏览景山下秀丽的洛水景观。 忽然间,曹植抬眼望见对岸山岩畔,款款走出了一个如同天光水影一般,浅浅青蓝色系衣袂飘飘的倩影,再定睛一看,就认出了她是宓姐! 这是宓姐显灵于人间,还是一场梦?曹植疑真似幻,又疑幻似真... 此刻他眼前的甄宓,就像十八年前还是少年的他初见时那么青春娇嫩,素颜白净无瑕、五官姣好无比,似乎比他的记忆中更美,简直美到几乎无以言喻!唯有他自己身为旷世奇才,得以从宋玉的《神女赋》获取灵感,青出于蓝,写出更精彩的句子来描述: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在暮色中,甄宓的幽灵放任娇躯,翩翩起舞。她生前十分文静,从未这样灵活舞动过她的肢体。她生前,受到的约束太多了!死后,她终于自由了。 她不再是曹植的大嫂。然而不变的是,早在她有血有肉,被侵犯过也被伤害过的时候,她就已经是曹植心目中的女神了,目前的洛神依然是同样的女神,令曹植唯恐亵渎。 曹植再渴望她,也还是不敢造次,自我克制,因此写道: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讬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面对无拘无束的洛神,曹植仍是彬彬有礼的谦谦君子,要以礼教之防来把持住自己。 洛神深受感动,更要展现她的绝美,来对得起曹植的痴心。她不仅凌空献舞高歌,也召来了一群精灵为她伴舞,让曹植把目不暇接的惊艳化作词章: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尔乃众灵杂遝,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曹植看得入了迷,渐渐不甘于只是静观了。洛神就驾着六条龙拉的雲车来接他,由水底下的鲸鲵与水面上的水禽护驾,载着他进入了一个神奇瑰丽的世界: “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 然而,就在游兴正浓时,洛神提出了欢情难再的现实: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 毕竟,人归人世,神归神界,不能长相厮守。洛神只能告诉曹植:“妾身虽然长期潜伏在阴间,但心属鄄城王,永远念念不忘...” 就这样,曹植怅然写下了这场邂逅的结语: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这是绮丽的一夜,也是迷惘的一夜。逼真的梦境,令曹植深深沉醉其中,不愿醒来。 同时,刘晨居然也梦见了曹植与甄宓同乘飞天雲车,徜徉于洛水之上! 对于刘晨,这也是一个神魂颠倒的美梦,尽管她只是旁观者,并非当事人。自从她开始懂得男女之事,在她心目中,曹植望着甄宓那种倾心的眼神,就代表了最理想的恋情。 刘晨相信,自己与曹叡也同样心心相印。这就是为什么,她身为曹丕后宫的贵人,却壮起了胆子,私下把第一次给了曹叡。曹叡小时候亲手为她做的竹蜻蜓与铜雀台模型,这些年来,她一直保留着。 只不过,刘晨与曹叡在邺城偷偷享有的欢乐,回到洛阳以后就无法重演。两人能够藉着曹叡向养母郭照晨昏定省,每天破晓时分在后宫中匆匆见一面,已属难得。 至于曹丕,自从刘晨流产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踏进过刘晨的寝宫一步。刘晨越来越肯定,曹丕猜出了那不是他的孩子。 事已至此,刘晨更认定自己必须继续设法谋害曹丕了--- 不仅要把曹操杀母的仇恨报在曹丕身上,也不仅要帮着元仲为他母亲复仇,而且唯有除掉曹丕,才得以跟元仲长相厮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