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的大丫鬟,如同“副小姐”,比小户人家的女儿不知金贵到那里去了。袭人自服侍宝玉以来,贾府大小主子待她都很是和善,底下的小丫头大多数也都服气她,她性子又最是和善,贾府上下甚少有人与她为难。乍的一下,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若换在普通人身上,虽不敢抱怨诉苦,但一定也要寻个无人的地方好好哭一场。 袭人拧了帕子擦完脸,便默默地拿着针线筐退了出来,轻声细语地吩咐众人,莫要扰了宝玉看书。见秋纹正看着晴雯做针线,略一思量,便又请晴雯今日帮她守夜,仔仔细细叮嘱晴雯,夜里万万不可睡得太死,怠慢了宝玉。晴雯头也不抬,不错眼地盯着手上的针线活计,一叠声应着,笑着道:“那更不应该换了我去,宝玉屋里暖和,你晚上喝碗姜汤再睡,明天一早保好。” 秋纹接话道:“还是你去守着更好,莫过了病气给宝玉。”说完,便又对晴雯说:“这里怎的忽然换了针法?你这又是从哪里学的,我怎不知道?”晴雯便继续低着头,仔仔细细与她分说。秋纹抬头朝门口努了努嘴,示意袭人离开。 袭人思量着自己额头和眼都还红着,不欲外人瞧见,便回到自己房中做起了针线。期间,宝玉要茶要水,都是晴雯并秋纹去服侍的。及至傍晚,老太太叫人送了几瓶玫瑰露来,嘱咐若吃完了,再过去要就是。袭人这才走出房间,再三谢过来人。随后,便站在晴雯窗下,叫她拿俩瓶送给林姑娘。她笑道:“林姑娘不是许了你花样子吗?怎么还没见着?你将这个送过去,换了你的花样子来。” 晴雯摔着门帘出来:“你可真是病得昏了头,宝玉有,林姑娘还能差?林姑娘好心要赏我,我还能巴巴地去讨不成?让我去送,我便送就是了。” 宝玉在屋内听着他们你来我往好一会,便叫了晴雯进去,吩咐:“若妹妹问起我来,你就说我甚好,劳她操心。老爷说要查我功课,我现正抱佛脚,少去探望,让她莫要怪我。”说完,又寻出两张旧丝帕,让她一并送去。晴雯接着,便拿着玫瑰露,提着灯笼出了门。还没一会,怡红院众人又看到宝玉跳着脚去追晴雯。 晴雯还未走远,就听到后面有人叫她。回头一看却是宝玉,因此嗔道:“火急火燎地做什么。现在天虽还没全黑,但也看不清路了。就是有天大的事,叫人来和我说就是,仔细摔着。老太太又要怪我们没尽心伺候了。” 宝玉也不多言,将那两条旧丝帕要回,嘱咐晴雯好好看路,便走了。晴雯毫不奇怪,巴巴地让她送两条旧帕子,现在又要回去,但宝玉又一向古怪,因此并不放在心上。 宝玉拿回丝帕,又原路回到怡红院。他本欲以旧帕传情,安抚黛玉,好叫黛玉少思少虑,知道自己并未与她生分,好好休养身子。但转念又想,待往后家中这个烂摊子愈发不可收拾时,还得将妹妹送得远远的,不受半点连累。若妹妹早早明白了他的心,妹妹哪里会离开。因此,还不如让黛玉与自己生分,让妹妹少点牵挂。 宝玉还未走到怡红院,便远远看到袭人站在门口迎他。见到他也不再多言,只让他仔细脚下。回到屋中,袭人也未进去忙前忙后,而是嘱咐麝月并秋纹仔细服侍宝玉,各种事项有条不紊一一交待清楚。此下细节暂且不表。 却说,晴雯行至潇湘馆,只见烛火昏暗,门上只有一个婆子守着,其余个人都已回房安歇,不似怡红院一般,灯火通明,好不热闹。门上的婆子给她开门,问好:“姑娘怎的来了?虽天还未大黑,但也要仔细。有什么事,让我们下面的人做便好了。” 晴雯回道:“我也没那般金贵。才老太太送了几瓶玫瑰露给宝玉,袭人打发我来给林姑娘送两瓶。”这时,紫鹃迎了出来,笑道:“我们也得了。姑娘知道宝玉爱这个,还说要匀两瓶出来,给你们送过去。” “他们两个却是想到一块去了,这莫不就是宝玉平常总说的,什么灵犀什么通。” “心有灵犀一点通。”紫鹃边从晴雯手中接过玫瑰露,边说。 晴雯笑着挠了一下紫鹃:“好伶俐的小蹄子,跟着林姑娘学了几句,便来取笑我。往后等你能作诗了,是不是还得让我给你端茶研磨。” “我哪里敢。你先进去,我将东西先归置好。” 晴雯不再等紫鹃,径直掀了帘子,进屋去给黛玉文安。她才来潇湘馆,性子又爽利,很是合黛玉的脾气。只见屋内,雪雁正在帮黛玉拆辫子,见到她进来,笑道:“晴雯姐姐来了,赶紧做。等我给姑娘梳了头,就给你倒茶。” 黛玉却对雪雁道:“你去倒茶罢。晚上不要喝浓茶,就倒那个凤姐姐拿过来的暹罗茶罢。” “就是上次宝姑娘说味道轻的那个茶么?反正在我看来都差不多。” “既如此,就让雪雁用门口婆子的茶叶罢。可别浪费了我的好茶叶。”黛玉指着晴雯笑道:“宝玉可还好?这几日在家做什么?每每去都见不着人?” 晴雯上前拿起梳子给黛玉边梳头边说:“姑娘也是知道他那脾气的,每天不出点古怪,反倒要奇怪了。他这几日怕老爷查他功课,正用功了。才我来时,巴巴地让我带两条旧帕子给你。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新的你都不稀罕,还给你旧的。” “帕子呢?”黛玉回头问。 “我才出门没几步,他又追了出来,要了回去。让我和你说,妹妹要好生休养,少思少虑。真真是个糊涂心肠,东一榔头,西一榔头,我是不明白的。” “旧帕子?” 这时紫鹃领着春迁端水来给黛玉洗漱,晴雯便不再多言。待雪雁端了茶,晴雯喝了几口,略坐坐,便回去了。 这边黛玉心里还惦记着晴雯说的帕子,一时间体贴出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痴心醉,想到:宝玉这是要知会我他的一番心意,令我可喜。可他的这番心意,不知将来可能如意不能,又令我可悲。要不是这个意思,忽然好好的送两块帕子来,竟又令我可笑了。却又将帕子从晴雯手中要了回去,他既如此,我却每每烦恼伤心,反觉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由不得馀意缠绵,便命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研墨蘸笔,便向桌上提笔写道: 其一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尺幅鲛绡劳惠赠,为君那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