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馆如今虽有几人,却没领什么正儿八经的实事做,而且王幼知等人纵然想做些事,却实在寻不到机会,日常便在馆中修订阅鉴史书。王幼知也知道万事都有契机,无用的是心急。何况她用了六年才知道自己的目的,便愈发的相信时机一说。等了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便更是云淡风轻。 与她同龄的贵女如今都做了□□,平日里便也没有什么请帖来,而王瞻宁自那一晚恐怕也吩咐了人,府中于她没有什么管束,便是老太太也当不知,她乐得自在。平日里窝在访雪楼,看看书,往来于王宅与馆间,听着云意说一些市坊的乐事。 张灯结彩一转眼便是又一个新年到来了。 耳闻外头热闹的声音,她才意识到从初雪回京到如今新年,时光弹指一挥间,竟都过去好一段日子了。 初六晚上卢相忽下了贴来,邀初七——人日一同登高。人日登高出游是惯有的,意在得个好运。 这日王幼知起得很早,王燕娉这些天染了风寒,就不去邀她,只自己乘了车往安仁山去。 下车后一眼便瞧见了立在那儿的卢相忽,走过去将手中的花胜给她,四处一望问她:“雪光没来吗?”这二人一同住在崇文馆,若无意外出行都是一起的。 卢相忽也从袖中拿出一个好看的花胜递过来,很是平常的回:“她对这习惯,可是厌恶非常了。今日邀她也不来,不必管她,咱们走吧。” 正月初头寒气十分,登高是一大风俗,王幼知游学在外的那些年也是一直有这个习俗的。虽当年仅流行在上流世家中,但如今在民间也盛行起来,且安仁山一向是有名气,山上又有一座白马寺,于是今日来的人也是不少的。 晋朝对于女子的限制并没有前朝那般苛刻,仕女们虽无纵马扬鞭立名天下的,但对于男女之防却十分宽松,踏青等事也多的很。 石梯旁的青松上还挂着层层的白雪,并没有因为人的往来而消散。云雾之中,更如仙境。 两人一阶一阶慢慢悠悠的走着,话也不多,行了良久,王幼知抬眼望去,途中多得是男男女女,她侧过头去问:“何必约这儿?天下多得是山,就这山人多。”卢相忽拉着她停了下来,坐在旁边石头上喘了两口气才说:“你才回长安,咱们去白马寺求个吉利。” “偏你信得多,如今累的是自个。”王幼知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卢相忽只扯着笑,打趣的力气都没有。过了一会儿王幼知才将她拉了起来,牵着她往上走着,一面说:“走吧,瞧着也就几步了。” 说得容易做来难,至山顶之时,卢相忽像是如获新生一般,气喘吁吁又筋疲力尽的软着声音讲:“可算到了。”王幼知放开她的手,由她喘着气歇息。仰头看着这香火鼎盛的地方。 过了一会停下了思绪看向卢相忽,开口问:“可好了,好了便一同进去。”卢相忽点头,二人并肩走了进去。 王幼知不太信这些,不求姻缘也不问签,只拜了一拜便在旁边等着卢相忽。卢相忽起身后看着她,讲:“我还要去后头,你若是闲的便出去等我吧,这里头人挤人,熏得很。” 王幼知左右看了看,大庙之中的确全是信徒与他们持来香火燃烧出来的烟,如她所言熏得很,点着头:“我去外头那棵松下等你,事完了寻我再一起下去。”然后拎着裙子同红意出了大殿。 山顶很大一块地方,南边被白马寺占据。白马寺自前朝便存在,只是前朝信道不信佛,便没多大存在的意义,备受冷落。直至晋朝建立,□□身边二十四能臣中有一出家人,为建朝立下功劳,同时佛门诸多思想又适合当年国初立的时局,悲天悯人的模样比起前朝末年那些道士更得民心,于是佛门才盛行起来。 天子信佛,臣民亦然如此。 如今主持是闻名天下的宏一和尚,是当年那位出家人嫡传弟子。如今已是常年云游,四处传经。王幼知不曾见过他,却在小时候于皇宫曾见过他的师傅一面,记忆之中的确是世外高人的模样。只是不知道是真的隐于红尘的悲天悯人,还是故作慈悲了。 在离佛祖不过几丈远的地方猜忌佛门中人有些不太好,她停了下来挪步往前头去。 今日无雪,晴空万里,天公作美,风也不算大,而今已散却了晨间的雾,放眼望去是凌云的美景。 北面是陡崖,种不了什么树,光秃秃的不太好看。相比起南面,北面算得上是人迹罕至。只是站在临崖处往下看,正好是一览无余的长安,令人心旷神怡。 王幼知看着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古人偏爱登高。更多的是偏爱一览众山小,于高处仿佛觉得天地广阔人如尘埃。过往纠缠在心中的纷纷扰扰,也像拨开的线团,丝丝缕缕一清二楚,心境忽然就宽阔了。 又停留一会儿,想着卢相忽应该完事了便准备离开此地,当应她的话,去那棵树下等她。提步转身后,只见到一个人停在几步远的地方。 褒衣博带,面如冠玉。龙章凤姿,天资自然①。 那人见她回头,对着王幼知露出一个温润的笑,长声唤:“王家阿稚。” 王幼知心中有些不愿见此人,然而伸手不打笑脸人。 “崔郎君。” 何况是名扬长安的崔越今。 崔氏大房嫡长子,是长安有名才高八斗的儿郎,是无数世家贵女心心念念的郎君。 崔越今立在那儿静看她,一言不发,王幼知被他看得只想提了袖遮住他那太过刺人的目光才好。 终于,崔越今挪开了目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风轻云淡地开口讲:“多年不见,阿稚与当年竟无差别呢。” 心知此人虚伪得很,话是假的不得了,当不了真的。 王幼知待他不如当年一般直来直往,也弯出一个很是高深莫测的笑:“崔郎君也一如当年呢。”提步走到他面前,又讲:“郎君有意观山阅水,阿稚也无意打扰,这便离去。”不等他回话,往旁边侧身颔首疾步走。 崔越今留在原地,听佩玉因为行步带风发出的响声。 待声绝后伸出手揽一缕清风,低声自言:“几年不见,变化可真大呐。” 王幼知快步回到白马寺前,卢相忽果然拜完了佛,恍惚间看到人,她欲要上前去却见卢相忽面前还有一女子。 女子身着鹅黄衣裳,风髻露鬓,满头珠翠,恍若神仙妃子,长眉高挑,一双丹凤眼,脸高抬着,怀着上位者的神采,正在俯视对着卢相忽说什么。 王幼知走向前去,只听到她语带讥讽的说:“都被休了,如今就该安分待在家里绣绣花,哪里还来抛头露面的?” 卢相忽是无意回应这女子,低着头也不说话,只任由她讲,讲完后不卑不亢的应一句:“殿下说的是。” 王幼知心里想着,将皇家能称得上殿下的人数了一数。这女子十七八的年纪,看上去也是个傲得很的人。官家元妻早亡,只留下东宫一位。魏皇后只有一个女儿,官家为王时其余的侧室侍妾却无女儿,如今的妃妾虽有女年龄却不该是十七八的。于是就该是官家与魏皇后独女福康公主。 福康公主周璎珞生在王府,是魏皇后唯一的女儿,自幼被魏皇后娇养,官家也十分喜爱,被养的很是有几分脾气,娇蛮得很。王幼知只听过她的名号,却不曾见过。在宫中之时,官家封王内眷都在宫外,王幼知自然见不到。后来官家承位,她又及笄出宫了,再后来离京便更不曾见。心里想着,相忽何时与这位娇娇公主惹上了。一面抬步过去,走到周璎珞面前,颔首作礼,讲话:“公主今日也来登高?” 周璎珞果然看向她,不再继续为难卢相忽,用疑惑的眼神打量着她,用她娇柔的声音问“你是何人?” 王幼知将姓名报上,只见周璎珞走到她身边,围着绕了一个圈后停在她面前,将挑着的眉放下,睁着眼睛望她:“哦,是你啊,王幼知,我晓得呢。外头好玩吗?” 王幼知与她对视看着她,很正经的回:“别有一番景色,公主也可去看看。” 周璎珞见她也望自己,别过头去一副不太在意的样子,踢了踢路上的小石子说:“孤才不想去呢,多累啊。”也不见回话,一个人无趣,起步就准备走,又很快回过身,用脚尖点了卢相忽身前的地,对着王幼知讲:“呐,你是王羡的妹妹我才给你个面子对你客气的,下次见到,离她远些。”讲完不等王幼知回应,带着身后一众侍儿往阶梯那处去,坐上辇离开了。 王幼知回过头,看着卢相忽,心里俱是疑惑,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 卢相忽脸上挂着一些苦涩,多是些无奈,不见太过悲伤,见她看向远方的山,还可以笑,笑起来眉尾的痣也跟着动。 “我知阿稚想问什么,只是些旧事,说来乏味,我本不欲再提及,你若想听说几句也无妨。” “你走那年我嫁王羡,后来这位殿下也看上了他。我与王羡成婚多年,却无子嗣。那公主一心要嫁,求了官家,逼迫王羡休了我,王羡依了她的愿,我被休弃。可官家却不能再出手让王家娶自己的女儿,她如今也没有如愿,嫁不成王羡,一心以为是他还惦记着我,于是咄咄逼人。她尊贵,我也懒得与她纠缠。” “后来回卢家。一个被休的女儿能有什么好脸色,我家你也晓得,是断然不会准我出来抛头露面的。” “这些年你游学在外,我在京中也算是知道了一门学问,忽然心里明透了,也许前头十几二十年是梦,浑浑噩噩的自以为佳。” “我懒得与她说,愚昧的很。你不必担忧我,这些事儿如今看来都是笑话一场。我是个笨人,是要经历些才有如今的境界。” 王幼知见她还能说出口,就知往事已是往事。各人有各人的人生,虽是好友也无权多加评论,她能做的只有倾听。且人生路长,如今她只觉得儿女情长实在只是锦上添花之物,卢相忽由此而悟,她多了一个志同道合的好友,也未尝不是好事。 见卢相忽的目光从山川移到她脸上,王幼知也对她露出笑,走到她身边,说:“这个年过完了,有些事也要着手备起来了。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也观察了许久。” “北匈奴屡次进犯,虽无大战却也棘手的很,也导致北面藩国联系得少,鄯善等国今年拒不上供,又与匈奴联系颇多。朝中虽派人前去也派了军守在那儿,但直到如今都没个解决的办法。别看这个年过得欢欢喜喜,有这样的针在下头候着,官家怕也在愁。可是阿忽,这对于我们而言一个机会,如果能解决,这就是我们入朝堂的名帖。” “我游学之时曾前往过北地,对于此事了解多于诸世家子。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待年过完,上册与官家,我会请命前往。约莫要四五月才能回的。这几月,长安当无事,留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你不妨去一趟蜀中渝州,寻一位名扶尹的女子请她来。去年蜀中地龙翻转,有很多失去父母的孩子。崇文馆无人来,我们就不要着眼于此,你和雪光可以在其中收下这些无父母的孩子又有些天赋的女孩当做弟子,长安城太过于引人注目,临近长安的雍州,将她们安置好,教养她们。” “孩子不同,她们都还没长大。至于花销,我这些年也攒了不少,你们只去城中章氏商户那儿领,我在雍州有处宅子,绿枝留在了那儿,你去寻便是。” 卢相忽一直听她讲着。不问钱财如何攒,也不问她何时生出这些想法,不说谈论安全与否,只眼里闪着亮光看着她,握紧她的手。手在微微颤,寄托了主人激动的情绪。 她知道,这一场远途如今算是启程了。 “阿稚,我真是……” 人生百种,于她看来,王幼知是福气很大的人,她在落魄至极之初,也曾嫉恨过她,后来却只觉得羡慕。世家贵女没有了生母,活在继母膝下,于外人看来虽也是荣华富贵,但终究诸多束缚,也常常有苦说不出。而王幼知,虽没了生母,但太后待之如亲女,此后又与青梅竹马名扬长安的崔家儿郎定了婚约,十二分的福气。但王幼知却可决绝舍弃,那时候,她想的同旁人一样,是说她不惜福。 如今想来,是那时的她看得少了。 有些东西,不是惯有便是合适的。人这日子,总归是自己过,不是给别人瞧的。 正月朝休的日子一过,开朝第一日,久久闲置的崇文馆上表,对于鄯善的事情做出建议,同时崇文馆王幼知自请前往鄯善。官家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