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鸡蛋的钱,张茉莉藏在了一个小匣子里,紫红色长方形的匣子,是她妈留给她的,平时也没什么重要东西可盛,张茉莉就把手里的钱放了进去,上面有个精致的小锁头。 她和江文恒结婚后没攒什么钱,一家人一起搭伙过日子,分的粮食和换来的钱都是柴凤芹收着的,这次说好了分伙不分家,钱也没分,柴凤芹说有需要钱的地方管她要。 先分伙后分家,张茉莉想,三兄弟分家是早晚的事,她得早作打算,手里攒点钱更踏实。 现在没有票买东西举步维艰,粮票是最硬的流通物了。 剩下的十几个鸡蛋,张茉莉送去了供销社,在看了售货员的几个白眼之后,她顺利的换回了钱,如果吃点亏的话,鸡蛋也能买油盐酱醋之类的调料,不过性价比不高,张茉莉放弃了。 养鸡的法子她教给了江家其他人,一家人商量好了要守口如瓶,外人又不蹲在鸡窝面前,根本不知道每天下几个鸡蛋,每家的鸡,一只鸡一天固定一颗蛋,运气好的话,下出来一颗双黄的。 为了养鸡,张茉莉没少操心,她最值钱的就是这两只老母鸡了,每天当祖宗一样供着,就希望它们别罢工,好好下蛋,鸡窝张茉莉一天去好多次,看见有新下的蛋,眼睛都快笑没了,轻手轻脚的捡出来放进鸡蛋篮子里。 吴敏路过笑话她:“鸡蛋篮子一天数多少回了?” 张茉莉嘿嘿没说话,这就是她的摇钱树!现在从哪里赚钱?其他路子没办法赚钱,只有靠着鸡蛋了,虽然钱少,苍蝇腿也是肉。 夏天还没过完,村里的鸡就生了鸡瘟,一时间人心惶惶,张茉莉知道这个消息之后,第一时间找来白矾和生姜,拌在鸡食里喂给两个祖宗吃。 村里的后面有几棵樟树,张茉莉带着泥娃去捡了一筐樟树叶回来,均匀的铺在鸡窝里,这个年月,鸡瘟只能预防,要是真患上病基本救不回来。 张茉莉想起了城里大哥给她的四环素,五粒药她全都磨成了面,喂给家里的鸡吃,现在大伙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尤其江家院子里的这些鸡,一只得病,其他的也躲不过去,张茉莉每天都催大嫂二嫂打扫鸡窝,苗红红连连抱怨,说自己屋子都没收拾这么干净。 特殊时期特殊对待,鸡窝保持通风,勤打扫,给母鸡喂预防鸡瘟的药是前提,下地在田里一问,好几家的鸡因为鸡瘟死了,这种病鸡的肉又不能吃,一点也落不下,还得费力气把病鸡掩埋。 村里人心惶惶,生怕自己家的鸡染上鸡瘟,连串门的都少了,按说秋冬才是鸡瘟高发的季节,也不知道最近怎么了。 樟树叶都被大家摘完了,只有树顶还孤零零挂着几片,幸亏张茉莉留了个心眼,她去的早,前前后后捡了两筐半回来,自家四个鸡窝也够用了。 太阳还没落山,张茉莉听到了隔壁哭嚎的声音,她跑出去一问,原来是隔壁虎子家的母鸡死了,娘仨抹着眼泪,虎子妈说道:“辛辛苦苦喂的鸡,还没下多少蛋呢,就这么没了!” 冬末才会孵小鸡,春天的气候最适合小鸡的生长了,这还不到秋天,还有三四个月呢,按照一只鸡每天一个鸡蛋算,损失也太大了! 母鸡是农民的精神支柱,一家子的开销都指望它,孩子开学没钱交学费,卖点鸡蛋凑上,想改善改善伙食,咬牙煮两颗鸡蛋。 两只瘟鸡软绵绵的倒在鸡窝里,大队里来人过来带走掩埋,虎子妈抹了一把泪:“这鸡不能拿到,养的这么肥,还一口肉没吃到呢。” 大队的干事裤腿都快被她拽下来了,还得耐心劝:“虎子妈,想开点,瘟鸡不能吃,鸡死了,人不能跟着得病不是?快点撒手。” 虎子妈不依不饶,最后大队干事连唬带吓:“你得配合我们工作,不然要减工分的!” 一年就指望工分换粮换钱了,虎子妈听到这话,迅速的收回了手。 张茉莉站在院子外,她观察了一下虎子家的鸡窝,看起来像是好几天没打扫过了,还能闻到一股鸡屎味,鸡窝下倒垫了一层樟树叶,据张茉莉看,从第一天铺上,就没换过,连鸡窝的环境都不重视,更不会给鸡喂防鸡瘟的东西了吧,这种状况下,不得鸡瘟才奇怪。 苗红红就立在张茉莉旁边,小声和她说:“虎子妈心情不好,这几天咱们别招惹她,说来可可惜,好好的两只鸡啊。\" 因为这场鸡瘟,队员们下地的积极性也低了不少,大队的喇叭广播了好几次,动员大家认真劳作,说困难总会过去的,胜利在前方。 张茉莉最近每天都早起十几分钟,不为别的,她得更小心仔细的打扫鸡窝,对她而言,母鸡生出来的不是鸡蛋,是白花花的票子,是她快乐的来源。 就这样提心吊胆过了小一个月,江家的母鸡全都平安度过,在这场鸡瘟中,村里养鸡的人家损失惨重,不少鸡得了鸡瘟。 养了鸡,盼着年底杀了吃点肉,鸡油拿来炒菜,鸡爪子当下酒菜,母鸡全身上下都是宝贝,现在全泡汤了。 因为这件事,心最大的苗红红,对母鸡也上了心,每天精心的伺候着,生怕出了差错。 吴敏每天给两个孩子煮一个鸡蛋吃,穷大人不能苦孩子,一个鸡蛋用刀切成两半,兄妹俩平分。 张茉莉路过正房的厨房,看见吴敏的菜刀锋利好用,再想想自己那把小刀,想切红薯都得管柴凤芹借菜刀。 如果有机会,张茉莉得想办法弄一把菜刀了,切菜切肉,过日子不能少了刀。 可想买菜刀也不容易,去正经商店买的话,得有专用票才行,张茉莉没地方去找票,以前村里有铁匠,这些年不让私人打铁了。 通过正规途径买菜刀恐怕不行,张茉莉把心思放在了“邪门歪道”上,私下里她问了几个人,可没人知道有什么法子,后来苗红红无意间听到了,嗑瓜子的手停了停:“菜刀?那玩意还不便宜呢。” 张茉莉含糊说道:“卖鸡蛋攒了点。” 苗红红又说:“我娘家有人在铸铁厂,能悄悄带出来废旧的钢板,块不大,打一把菜刀绰绰有余了,给他钱就行,不过得熟人找他,怕露馅。隔壁村有会打菜刀的铁匠,给点手工费,只要有材料,打一把菜刀没问题。” 价格不是问题,这年头就是有钱也花不出去,只要能打菜刀就行,一把菜刀能用好多年呢,张茉莉忍不住感叹,铸铁厂的钢板,经过铁匠的巧手,能做出一把菜刀来。 对于菜刀的质量,张茉莉要求不高,能日常切菜就行,刀太快她还怕切手。 幸好有苗红红在中间穿针引线,不然她连钢板都买不到。 苗红红之所以这么上心,主要是她也想打一把菜刀,分伙之后,菜刀给了老大家,她也没刀可用。 趁着休息的日子,苗红红揣着钱回了一趟娘家,走之前带走了那块腊肉和一斤蒸好的玉米馍馍。 钢板花了一块二,打铁的手工费八毛钱,加在一起就是两块钱。张茉莉卖鸡蛋的钱,所剩无几。 猪肉八毛钱一斤,一把菜刀花掉了两斤半的猪肉。 苗红红在娘家住了一宿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她脸色不好,张茉莉猜测二嫂在娘家过的不顺心,她俩关系一般,就没多问,只是问了问菜刀的情况。 钢板要一星期能带出来,加上手工的时间,最快也要半个月拿到手。 半个月也不算太久,先用水果刀凑合吧。 苗红红红着眼睛进了屋,张茉莉在院子里打水,二嫂和柴凤芹的话音漏到了她的耳中。 柴凤芹问:“你娘家嫂子说风凉话了?” 苗红红没否认,说道:“说我有了婆家忘了娘家,自己日子过得好,回来一趟也不知道捎点东西,你说他们,我自己还顾不上呢,哪有粮食接济他们,依着我大嫂二嫂的日子,之前借的粮食不想还了,不还粮食,我们喝西北风去?” 苗红红匀了一口气又说:“当初就不应该借,借东西的是大爷,再没下次了,我爹妈向着儿子,一个劲的让我让这着点嫂子,他们话里的意思,也想少还一点粮食。” 还有几句话苗红红没办法开口,她回去也不是空着手,带着腊肉和馍馍,还想怎么样?出嫁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自认为做的不错了。 可这样,娘家的人还是不知足,她妈劝她,说最亲的还是自己的亲人,她在老江家受气了,不还是得靠着兄弟们撑腰吗? 柴凤芹劝了几句,可到底是儿媳妇的家事,也不能深说。 张茉莉听了之后摇摇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苗红红这样泼辣的性子,在娘家照样受气。 老江家谁也没想到,没过几天,苗红红的娘家人上了门。 亲家来了得待客,这样的年月,大家都有自知之明,不会去串亲戚的,这不是给对方找麻烦吗? 柴凤芹满心不悦,但她这个人好面子,一点厌烦的情绪都没露出来。 这次来的是苗红红的大哥大嫂,还有三个孩子。 张茉莉冷淡的打了个招呼,苗红红大嫂笑了笑:“哎呦,这就是老三家的吧,老听红红提起你,那么能吃咋还这么瘦,粮食白下肚了。” 张茉莉:“……” 苗家人这次来的目的和上回一样,还是借粮的,苗红红大哥搓搓手:“俺们也知道老借粮不好,可日子太难熬,都快饿死了,家里的亲戚里,红红婆家这边是日子过得最好的。” 苗红红大嫂帮腔说道:“是啊是啊,你们手指头缝里漏出来一点,也够我们吃了。” 看来他们对江家的家庭条件有点误解,没错,从住的方面说,江家在大队里是数一数二的,敞亮的院子和房间,可去年收成不好,他们粮食也不够吃啊! 这套话苗红红不是没说过,可她娘家人觉得她故意说的这么惨,实际上是不想借。 苗红红站在屋角,江有福不在家,人家卡着饭点来的,一顿午饭是少不了的,柴凤芹开始心疼家里的粮食。 苗红红觉得脸上烧得慌,别人家的娘家给闺女长脸,他们家呢,除了有个好成分,光拖她后腿了,要不是她厉害点,江家的几个媳妇里,别人还不欺负笑话她? 江家人都要脸面,可张茉莉不在乎,她是出了名的不管不顾,做事一根筋,张茉莉慢悠悠的开口:“这也快晌午了,看来大哥大嫂要吃完饭才走吧?真不巧,我们分伙吃了,你们得吃你妹妹的口粮了,二嫂,你哥嫂真惦记你啊。” 苗红红面上瞪了张茉莉一眼,心里却乐开了花,张茉莉说出了她无法出口的话,痛快! 江家以前吃“大锅饭”,待客的粮食从总的里面出,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苗红红娘家人来几趟,非把她吃穷了不可。 关于借粮的事儿,张茉莉提的也顺理成章:“同样的,粮食我们也分了,各家一份,你们要是借呢,就和二嫂提,不过啊,恐怕二嫂也没多余的粮食了,我和你们非亲非故的,也不好意思开口对吧?” 这话一堵,苗红红大嫂脸色顺便耷拉下来:“红红,你这个三弟妹可真是牙尖嘴利啊,行行,我知道了,我们伸手管人家借粮,受点难听话也是应该的。” “难听话?哪句难听了,大嫂跟我仔细说说。”张茉莉没退让。 吴敏就是个软面疙瘩,平时就没什么主意,这种场合更不能指望她,柴凤芹看话头不对,连忙说:“行了行了,话赶话说到这了,不过茉莉说的也有道理,分家之后不像以前,每家粮食有限,匀和匀和也不容易,我们老两口没法借,不然三个儿媳妇谁家都借一点,还吃不吃饭了?只借一家也不公平,你们也知道,茉莉娘家日子更困难。” “他们成分不好,和我们哪一样。”苗红红大嫂一脸不屑。 张茉莉瞬间火气上涌:“是啊,我娘家成分是不好,可也没开过一回口,借过一次粮。” 张茉莉这么一搅合,苗家大哥大嫂打消了借粮的念头,但一顿饭是注定躲不过去了。 两个大人三个孩子全带来了,吃相这么难看,明显是来蹭吃蹭喝的,张茉莉没掺和,回屋关上了门,不一会儿,对门传来了梆梆剁菜的声音。 张茉莉心想,她这个二嫂到底还是抹不开面子,拿好东西招待哥嫂了。苗家的三个孩子闹闹哄哄的,还吵着吃糖,张茉莉去倒泔水的时候,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拦住了他,据张茉莉猜测,这个应该是小儿子。 “我想吃奶糖,大白兔的!” 张茉莉也没恼,俯下身笑眯眯的说道:“我这没奶糖吃。” “你骗人,我妈说了,来这里有好多好吃的!” 啧啧,张茉莉绕开了孩子,对面厢房的门敞开着,苗红红大嫂脸上笑开了花,大锅里冒着烟,苗红红正炒菜呢。 上次做的咸鱼还有不少,苗红红做了一条咸鱼,又炒了两个菜,张茉莉隔着老远闻到了香味。主食还是吃玉米馍馍,苗红红大嫂失落的说:“没白面吗?” 苗红红轻呵一声:“白面?仅有的一点子白面,等着过年包饺子吃呢,嫂子连年货也想……” 苗红红大嫂见好就收,讪笑道:“哪儿能啊,这么吃就挺好的,你哥和你侄子啊,可跟着你沾光了,红红你可真有福气。” 上次回娘家伤了心,这次戴多大的高帽苗红红也没心动,饭菜做好上桌,苗红红大嫂美美的伸筷子,一口咸鱼差点齁死她,再夹别的菜,她忍不住说道:“红红啊,你放了多少盐啊,这是怕打死卖盐的了。” 苗红红神色自然:“咸吗?我觉得正好。” 苗红红大嫂很惋惜,这妮子一定是故意的,要是菜淡点还有补救的办法,可这么咸咋办?就是诚心不让他们吃饭,她也真豁的出去,盐也金贵着呢,就这么使劲放? 这顿饭苗红红吃的畅快,午后哥嫂气哼哼的回家,三个孩子走的时候还一个劲说渴了渴了,等人走之后,苗红红再也憋不出,趴在大水缸旁边猛喝了好几茶缸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