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总是冷清得猝不及防,方才还闹腾着的一条街说平静就平静了,人们狠心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剩着一条空荡荡的街。然而街又总在这里呢,它过了不知道多少回庙会,见识了不知道多少大世面。从来都不是人抛下了街,是街送走了一路又一路人。 元昊靠在窗边,看街上剩下的几个收拾东西的商贩在谈论今日的收益,一边匆匆地把货收起来——都赶着回家歇息呢。这时候睡觉还显早,然而娱乐的话又嫌晚了,所以在夜色里放眼望去家家户户,灯火稀疏,有一种意兴阑珊的感觉,就像某个狂欢过的贵妇坐在回家的马车上,思忖着油头粉面的郎君说的俏皮话,还有女伴们讲的笑话——这是带着残妆和倦意的魏国。 可还是太冷清了,冷清得不像魏国,元昊托着腮,问:“你们齐国宵禁的时候,夜里是不是就这样?” “差不多,但人户里没那么多灯。” “你说,这样夜夜都有宵禁,那齐国人晚上做什么?” “回家睡觉啊,”澄琉笑:“都累了一天了。” “那多没劲。” “我瞧你也该回去睡觉了。”的确,元昊说话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困倦,眼皮耷拉着,睫毛掩住了瞳孔里的光彩,看起来更阴沉了。 “不想回宫。”回去钻进被子里睡个囫囵觉,一大早,天才蒙蒙亮的时候就要起来,跟一帮迂腐的蠢货解释为什么他要颁布某条政令,没劲。谁知道他那时怎么会想不开,硬要当这个皇帝,他怎么能天真地以为要治理好一个国家只要比他父皇和高嵘努力一点点就够了。真是悔不当初,他那时就不该满脑子只想着报复元昌,也该为将来打算打算的,他想起他登基后不久的那段日子才最是难熬,所有的仇人都死了,人生都没有意义了,如果不是郑英察觉了点端倪拦住了他,他早就该从北辰楼跳下去了。 澄琉看他没说话,以为他累得不想动弹了,于是趴到他身边,笑嘻嘻地问:“你夜不归宿不会被人说吗?” “不会,没人管我。”元昊也对她笑了笑。 澄琉硬把他拽起来:“我会被说,会被骂得很惨,我要回去了。” 元昊跟着她起身往外走,带着三分醉意,像个浪子,他说:“那我们逃走吧。” “走啊。”澄琉看着他很阔气地把钱袋扔到掌柜桌上,然后大笑:“完了,咱们没盘缠了。” …… 澄琉回宫后还兴奋着,她一直喋喋不休地跟生夏讲那家齐国人开的馆子,吵得生夏打着哈欠,一边敷衍:“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下次带我去吧。” “嘁,你真没意思。”澄琉把被子拉上来,然后招呼生夏:“你睡去吧。” 生夏揉了揉眼睛,然后迷迷糊糊地在廊下把被子铺好,澄琉见状,问:“今晚不是蕊珠守夜吗?” “她身子不舒坦,让我帮忙顶一晚。”生夏铺被子的声音窸窸窣窣的,若是在冬日,那布匹划过空气的声响听起来不知道该有多暖和。 “哦,”澄琉还是睡不着,她信口说了句:“倒好像老不见她。” “你以为都跟我一样胆子大呢,”生夏躺下了:“宫里多少人还忌惮着你当时梦魇杀人的事儿。” “我不杀她,你怎么能来?” “嗯。”生夏含糊地应了一声,该是要睡着了,澄琉也不好意思再打搅下去,毕竟生夏每日也忙着呢。 夏夜里总是热闹的,窗外总有歇不下的虫鸣,哪来那么多唱不完的歌?澄琉躺在床上,根本睡不着,她把被子踢开,又踢开。热。外面的虫子吵得她心里烦,分明前几晚她还觉得这虫子带来了夏夜的凉风,可今夜又嫌弃了。 她想起来那个奇怪的僧人,那支奇怪的签。祆教是什么?她只听过这么个名号罢了,绞尽脑汁也只想起来曾听母后说过她的外祖母信祆教,但那也不过因为外祖母是晋国人,晋国人信祆教的多。 还有赵靖益,有王侯之命,无王侯之才,她只知道他是个鹰犬少年,不过有多无才?怎么个无才法?他性情如何?澄琉不知道,或许魏国也没人知道。万一他对她不好怎么办?不过澄琉转念一想,她又不怕他,他只要不招惹她,她应该也不会把他放心上。只是晋国是一定会灭亡的,如果他对她好,那她该会有多愧疚。 玉户帘中卷不去,月色里,澄琉还是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很多年后又回想起这段日子,她发现就是这一晚,她再没幻想过那个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情郎。 次日,生夏倒是精神,不过澄琉还困倦着,昨晚被子没盖好,所以胃里隐隐地又开始难受,澄琉怕被念叨,所以早膳到底还是敷衍了几口,她刚才下桌子就听绿蜡传话说澄珪要请她用午膳。 为什么?又要干什么?澄琉还是礼貌地应下了,说起来她也很久没见过姐姐了,或许是要仪式般地叙叙旧,或许是有什么无聊的话要叮嘱,她不清楚,她从不明白皇后的规矩。 澄琉微微洗整了一下,想着澄珪一向喜欢别人老早就等着她,于是看着时辰出门了。到了敬栩殿,她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殿里熏了很浓的香,或许是想把药味盖住,所以澄琉没有流露出任何的疑惑,她装作什么都没感觉到的样子,见到澄珪也如往常一般行礼,然后例行惯例地夸她气色好些了,再添两句恭维她相貌的话——她小时候听见其他女眷就是这样跟母后说话的。 澄珪的反应懒懒的,淡淡的,倒是让人瞧不出来她心情如何,澄琉跟她聊了几句就张不开嘴了,真不知该接什么话好。澄珪看出了她的局促,她抚了抚着鬓角,像所有骄矜的贵妇那样翘着手指去拈手绢,然后对澄琉嫣然一笑:“本宫近来有些懒怠,你别见怪。” “怎么会,”澄琉说:“夏日的时候总是提不起精神来。” “你这些天也不想动弹吗?” “嗯。”澄琉随口应了一声,她其实只是昨晚没睡好,所以只今日有些身子骨发软。 “哦——”澄珪也有些心不在焉,她问绿蜡:“绿蜡,午膳备下了吗?”后者应了一声,忙不迭出去准备。 “这么早?”澄琉有些吃惊,她说着扭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应该还有小半个时辰才到午膳的时候呢。 “你不饿吗?”澄珪起身往偏厅走:“本宫早膳用得早。” “哦。”澄琉跟上,尽管不明白澄珪在急什么。她起身时劲儿使得有些过了,胃里似乎抽搐了一下,澄琉下意识地捂了一下,看到澄珪转过头来看她:“怎么了?” “没事。”澄琉笑着跟了上去。 一上桌澄琉就觉得不舒服,她从不知道澄珪什么时候喜欢吃这些荤腥了,满桌子都油腻腻,空气中弥散着油的臭气,还有浓浓的腥味,澄琉不敢流露出什么不适,她用手绢掩了掩口鼻,忽然瞧见旁边放了腌梅子,她拈了一个放到嘴里,心里一时舒坦多了。 澄珪见状,笑道:“从前不是最嫌腌梅子酸吗?怎么今日头一个就吃这酸溜溜的东西。” “开胃嘛。”澄琉含糊,然后又饮了口茶。 “想想你过几个月就要嫁人了,嗳,这日子过得可真快。”澄珪光坐着说话,一筷子都没动,她和煦地说:“说起来真是有趣,从前分明是你要嫁来魏国,本宫去晋国,结果如今倒反过来了,不过也好,听闻晋国的陛下仪表堂堂,又年轻有为,总比文帝赵雍好。” “嗯。”澄琉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于是笑着点头附和。 “那时候原本都以为你活不下来,没想到今日还有这个作嫔妃的命,可真是你的造化,父皇母后那里,本宫也有可以个交代了。” 这话澄琉更接不上了,她听不懂澄珪到底要说什么,也不想跟她打哑谜,但这样敷衍了事下去也不不是个办法,所以澄琉还是奉承:“是啊,要不是你们。” 澄珪笑着看着她,仿佛要把她看穿一样,澄琉不大自在,所以就装作喝茶,避开了那灼灼的目光,澄珪舀了碗汤:“来,尝尝,这甲鱼汤喝了最补身子。” “这——”澄琉看到那只诡异、硕大的甲鱼尸体浮在碗里,头半缩着,心里涌起一阵恶心。 “喝啊。”澄珪看着澄琉,眼里有种不知名的期待。 澄琉为难地看着碗里的汤,很清澈的一碗,上面飘着青色的油珠子,散发出一种他们称为“鲜”的腥味。 “喝啊,澄琉,姐姐都是为你好。” 澄琉看了澄珪一眼,觉得最好不要拂了她的意,于是澄琉咽了口唾沫,屏住气,打算喝一口就算了,结果这汤远比她想象的要腥,她一抬眼,又看到那只黑色的甲鱼,一时胃里仿佛有海潮在翻涌,她慌忙地丢下碗,捂着嘴干呕了几下。澄琉难受极了,又不敢当着澄珪的面太失礼,她怯怯地抬眼看澄珪,怒意蒙在她美丽的脸上,澄琉急忙说:“姐姐,我——” 澄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她身边,澄琉只听见她尖利的嗓音,仿佛是嘶吼出来的:“混账东西!” 澄琉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生气,她不知所措地看着澄珪,却只迎头承了她的一巴掌。澄珪这些天的确康健了很多,这一巴掌更是用了全身的力,澄琉原本就斜着身子,这下直接就跌到了地上,她下意识地护住肠胃,然后扭头怒目相向:“你做什么!” “我做什么?”澄珪大笑:“我做什么?高澄琉,你好不要脸,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啊?你怎么能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 澄琉闻言仿佛被点着了,她最讨厌澄珪这样胡乱猜测,最讨厌别人败坏她的名声,不管她做过什么。她喝道:“你贵为皇后,怎么净喜欢胡说八道些莫须有的事情!” “你也知道本宫是皇后啊?”澄珪显然是气极了,她扶着桌子:“本宫看在你是自己亲妹妹的份上好心收留你,你居然做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来,你明知道本宫那么喜欢他——”她带着哭腔,眼睛都红了,那模样怎么看都不觉得难看,澄珪是个十足的美人,她的一喜一怒都牵动着许多人的心,可澄琉好讨厌她的容颜,不论如何,就是讨厌。 “你说的谁?”她们都知道说的谁。 “你还要装傻!”澄珪随手抄起一面铜镜朝澄琉扔过去,澄琉一时没躲开,她只觉得额角一阵刺痛,她下意识地去捂,结果就摸到了温热的粘稠的液体,她知道她流血了,她知道她脸上会有一道很丑的伤口,或许还会留疤。 “殿下!”听到她们的动静不对,生夏和绿蜡都赶了进来,生夏看到澄琉跌坐在地上,捂着自己的侧脸,心里几乎是一颤,她跪在地上,扶住澄琉:“你怎么样了?” “娘娘——”绿蜡拉住了心惊胆战的澄珪,她知道澄珪是一时气昏了头脑,眼下应该已经意识到什么了,她忙厉声对左右的宫女说:“公主殿下不小心划伤了脸,你们还不快去请太医!” “生夏,”澄琉缓缓站起来:“我们回宫。” 没人说话,没人有个主意,澄珪在原地恨恨地看着澄琉走出了敬栩殿,走出了她此生最爱的金笼子。 …… “你们怎么回事?”生夏已经着浦泽去请太医了,眼下她正用温水帮澄琉清洗伤口,她看着那道口子只觉得触目惊心,虽然不长,但是周围血肉模糊,还有些红肿和淤青。 “她以为我怀孕了。”澄琉看着镜子,淡淡地说。 “为什么——”生夏的手滞了一下。 “我这几日不是老爱吐,又想吃酸的么,”澄琉讽刺地凝视着自己脸上的伤:“谁知道她会这么想。” 生夏很是不平:“你们干嘛不除掉她,何必给自己添堵。” “她还有用,我总觉得她跟岑歌芮或者齐国在谋划什么,从她那里可以查出来很多齐国的事。”澄琉垂下眼帘:“而且元昊不想杀她。” “为什么?”这下生夏是真的吃惊了。 “舍不得污了自己的名声么,大家都觉得他们情投意合,伉俪情深,借着姐姐的名头他可以干多少事。” “那如果你要杀她呢?” “他乐得我帮他动手。”澄琉不悦地瞥了一眼。 生夏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好看着伤口说了句:“应该不会留疤。” 刚好这时候燕文来了,他行过礼,澄琉就笑着说:“又要麻烦你了。” “殿下折煞微臣了。”他仔细检查了一下澄琉的伤,不由蹙了下眉:“殿下这是怎么弄的?” “不小心划伤了,会留疤吗?” “用什么划伤的?” “铜镜。” “这——”他说:“只要好好上药和忌口,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听燕文说得勉强,澄琉知道这事很悬,她只直勾勾地盯着镜子里自己的容颜,平日里这么看着,偶尔还会觉得有些赏心悦目,可方才见了澄珪,她才知道什么叫云泥之别,她说不上自己哪里难看了,可就是不及澄珪,怎样看都毫无悬念地落了下风,她厌恶那张脸。 燕文在澄琉的伤口上细细地撒了层药粉,凉凉的,接着就有些痛,澄琉轻颤了下眉,燕文专心致志地包扎着,安抚了句:“是有点疼。”他说得很随意,应该只是碍于情面,所以腾出精力来这么敷衍了一句。是的,最疼爱她的父皇、舅舅还有梁太尉都去世了,她凭什么要求这些不相干的人去做这么多。 …… 澄琉再次见到元昊的时候是次日上午了,他应该才下朝,还罩着规规矩矩的朝服,急匆匆地就赶过来了。澄琉那时候刚用完早膳,正对着镜子发呆,她扯下了纱布,用手捂着伤口,然后左右打量,这伤口开得尴尬,恰好在眉尾的位置,若是再偏一点,就躲进头发里瞧不见了,可偏又遮不住,从正面看仍有一小截儿血痕,简直恼人。 元昊进来了,澄琉听到动静了,但她没回头,还是死死地盯着镜子。他也没解释,就在她身旁坐下,把她捂住的手拉开:“我看看。” 澄琉任他把她的脸转过去,但眉间隐隐蹙起了峰峦——她不耐烦,没人愿意把伤口给人看,而且还是这么丑的伤口。 “燕文怎么说?”元昊端详着这道蜿蜒的口子,像是光洁的雪地上裂开的一道山谷,看起来那么让人不舒服。 “只要好好上药、忌口,就不会留疤。”澄琉把脸转开了。 元昊还在看她的伤口: “她为什么打你?” 澄琉拿不准他是不是在装傻,她侧过身,正对着他:“她以为我有身孕了。” “你?为什么?”元昊有些吃惊,澄琉看着他没说话,他恍然明白:“就因为你这几日胃里难受吗?” 澄琉没说话,算是默认了,她继续把手抬起来遮住伤口,然后看镜子,转而又不满地啧了一声,把手垂了下来。 “我帮你。”元昊前膝,他轻捏住澄琉的下巴,端详她的容貌,然后从妆台上取了支笔,沾了沾胭脂:“来,你靠近些。” 澄琉把脸凑近,她感受到微凉的笔触在她的眉尾游走,勾勒着,一下又一下。她又与他隔得那样近,他没有管她肆意的目光,专心地把视线都凝在了笔尖上头,从他浅浅的琥珀色的眼里缓缓地映出一朵花的样子——红牡丹,开在她的脸上,开在他的眼底。 他似乎是画得差不多了,元昊悬了笔,又把身子退了退,他说:“你自己瞧瞧,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澄琉转头看镜子,她说:“哪有斜着画花钿的?” “这道口子是歪的嘛,”元昊仔细地观察着那枚花钿:“总有人要做第一个的,这叫’斜红',康乐公主首创。” “你就瞎编吧。”澄琉侧过脸,认真端详,那朵花勉勉强强地把口子遮住了,她也觉得看起来单调了,不过自然比方才好了很多,她想了想,看着桌上的金粉,说:“那就画金牡丹吧。” “这个好。”元昊接过小瓷盒,细细地又开始给牡丹描上一层边,他笑道:“我还没给人画过花钿呢,你真是好大的面子。” “好好画,别净聊天儿,”澄琉假装凶他:“第一次画没经验,要是画歪了就给我重画。” 元昊委屈地撇撇嘴,把最后一笔描饱满了,然后坐正了,仔细打量,说:“公主殿下可还满意?” 澄琉偏过头照镜子,然后高傲地点点头:“嗯,勉强还能入眼。”其实她只瞄了一眼,只瞧见了个金灿灿的影子。 “那——我有什么赏赐吗?” “画得这么差,赏赐想都别想。”澄琉含笑背过身去。 元昊把她的身子扳正,不由分说地深深地吻下去,澄琉玩笑着推他打他,可是他动也不动,过了很久才松开她,他的嘴唇缓缓地离开,眼神还恋恋不舍地粘在她的脸上,他的气息还缠绕在她的鼻尖,沉香的味道对她已经成了一种有毒的香,让人上瘾。元昊嘴边挂着他迷人的微笑,说:“我已经尽力了,就不能鼓励鼓励我吗?” “没有鼓励,”澄琉用自己的鼻尖抵住他的:“自己多练手,画好了就夸你。” “你肯给我练手吗?” 澄琉故作为难的样子:“你?那得练多久才能练出来。” “如果是拿你练手,那我永远都不想练出来,这样就一直有个由头可以了离你这么近,可以有借口仔细看你的眉眼,要是有一日画好了,是不是就没机会了?” “等你有一日画好了,你就给我继续画”澄琉斜斜地睨了他一眼,眉尾的金牡丹在阳光下璀璨着血色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