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叶禺六岁起,自家屋后不到百步的地方就落户了一只山鸡,通体乌黑,就连冠和喙也是黑的,若是闭着眼,身上唯一的亮色也无。 那年三伏天,叶禺正在菜地里抓着蚂蚱,忽然远远看见有一只鸡从坡上冲下来,踉踉跄跄摇摇晃晃地倒在自己面前,定睛一看此鸡嘴唇发黑,想来肯定是中了毒。自己诗书看不进,一本《本草注记》却是翻了个遍,这山里到处都是草药定是这鸡贪吃误食了什么果木。常叔辛辛苦苦养的鸡怎么死都可以,就是不能中毒死,卖不出去不说自己都吃不了,岂不可惜。想到这里手里的蚂蚱也不要了,拖了这鸡的一条腿飞奔去书房里找常叔解毒。 哪知还没跑出一半手里的鸡腿忽地剧烈挣扎起来,叶禺虽已六岁彼时却只有两三岁孩童的大小,哪里拧得过一只正值壮年的雄鸡,又怕折了自己的胳膊,也就顺势放了手。 还未转过身查看究竟发生了何事,这鸡居然自己扑腾到叶禺面前,摇扇起翅膀扒在叶禺身上就开始啄起她的脸来。这鸡看着不大嘴上力气却不小,叶禺本来就经不起折腾的皮肤立时开始泛红,脸颊脖颈好几处火辣辣犯疼,想叫常叔出来救人却是渐渐没了力气,晕过去之前还在恶狠狠地想着:若是这次又破皮流血,怕是又要躺个好些天了,到时候定要常叔替我煮了这只鸡好好补补。 叶禺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晚上的事情了,浑身无力的熟悉感,是失血过多的遗症,脸和脖子包了厚厚一层纱布,不能轻易动弹。 叶无常搬了书桌到西间里来,此时正在练字,听见动静立时停了笔坐到床边开始数落起叶禺来:“你真是一日得不了闲,蝈蝈儿不够你玩居然跟只鸡掐起架来,现在这样躺着心里得趣儿了?” 听了这话叶禺心里就不高兴了,明明是这鸡先动的手,怎么就成自己找事儿了,撑了眼皮挣扎着想坐起来,又因为碰了伤处嘶嘶叫唤。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鸡可不是咱们自家养的,山里下来的,野得很,下次见着了你就离得远远的,别咋咋唬唬地往上凑,”嘴里一边数落一边将叶禺扶坐起来,“听见了没有?” “知道了知道了。”哼,才怪。 于普通人而言,破皮的小伤不过几日便可以结痂恢复,对叶禺而言,再小的伤口也极易恶化。等这脸上的啄伤好得七七八八的时候也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月,其间还低烧过两次。不过这却算得不得严重,让叶禺觉得难熬的是一连整月白天里都出不了门。倒不是腿脚的问题,问题还出在那只鸡身上。 就在叶禺唉声叹气的时候,房外的门墙上又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抠挠声,声声入耳直叫人难以忍受。每日卯时三刻起响至辰时初,辰时一到那鸡便趴在门口,一动也不动,任人如何驱赶都没用,入了夜便回山里,如此循环往复一月从未断过。 许久未曾睡个囫囵觉,叶禺再恨不得吃了那鸡也得忍着,好在今日是常叔看诊的日子,若是回了河西村还怕那黑鸡跟着下山不成,蹲在叶无常背上药篓里的叶禺如是想着。 看着视线里的院门渐渐离得远了,也没见着任何东西跟着,叶禺忍不住松了口气,拍了拍她常叔的肩膀:“叔,我可不可以在阿婆家多住几日,过些天你再来接我?” “那你可有带了换洗的衣服?” “带了带了,”叶禺忙从脚底下拉出个小包袱出来,“就一套换洗的,我不挑的。” “你自己都决定好了还与我商量什么?”叶无常哭笑不得忽觉被这丫头摆了一道,故意颠了颠药篓。 “常叔~我保证乖乖听话绝不给阿婆添麻烦。”说着还举起两根手指,想了想常叔也看不见,又气呼呼地放下。 叶无常听了也不说话,兀自往前走,叶禺知道阿婆身体也不大好,常叔定是怕阿婆累着,自己也本不想给阿婆添麻烦,却实在不想再窝在屋里听鸡挠墙,等了一会并未听见常叔说话,便乖乖蹲在篓子里,山路摇晃险些睡着。直到快进村了叶无常才仿佛忽然想起一般:“你若想住便住吧,多住几天也无妨,我月底再来接你。” 听了这话叶禺瞬间也不困了,扒着叶无常的肩膀兴奋不已:“真的?谢谢常叔,我保证不给阿婆和常叔添乱,保证……” 话还没说完,叶无常忽地打断了她:“行了,我也不怕你添乱,你好好照顾你自己就行,别脸上伤还没好哪哪儿又折了。” “是,谢谢常叔!” 过了两天果真没见着那鸡的影子,如此叶禺才算又过了半月安生日子。 只是在村里的日子也并没有那么舒心。村里的大人们都很和善也很喜欢叶禺,长得乖巧可爱还透着一股伶俐劲儿的孩子,村里真没谁比得上,平日里大家又多受叶大夫照拂,对她自然有几分亲近,连带着家里的孩子也乐意往李阿婆家里跑。这些孩子个个身强体壮精力充沛,嬉笑打闹的声音从早到晚都没有停过。 叶禺若是身体好些自是十分愿意跟着他们一起嬉闹的。看着头顶上三三两两飘着的风筝,听着和自己同龄的孩子忽远忽近的叫声,叶禺心里此时却很不是滋味了。 李阿婆远远瞧着叶禺闷闷不乐的坐在院里的梨花树下,仰头不知道想着些什么,跟着抬头看了看心下便猜着了个大概,转身回屋里也端了个小马扎坐到了叶禺身边:“小鱼儿可也是想出去放风筝了?” 听了阿婆的声音叶禺终于回过神来,“我叫叶禺,才不是什么小鱼儿。”竟是对着阿婆生气起来。 “怎么不是,阿婆的小鱼儿当初就像一条小鱼一样顺着离水游到咱们家来的,从小就聪明伶俐,以后定是能和她常叔一样,做个仁心仁德的好大夫,与旁人是不一样的。”说着边顺着叶禺的发辫抚了两下。 “可是我就想和旁人一样,春天的时候放风筝,夏天的时候钓虾,秋天的时候偷果子,冬天的时候打雪仗,”叶禺并未回头,只是看着远处那些孩子们嬉闹的方向,“就像他们一样,哪怕只有一次,一次也好。” “唉。”李阿婆微微叹了口气,将叶禺搂到怀里,“会的,等你再长高些,到时候阿婆陪你一起去。” 叶禺顺势将头靠在阿婆肩上,看着半敞的院门,她没说的是,她早想做的事情并不只这些,她还想出去这个河西村,想离开这个离山脚下,出去看看,外面究竟还有什么不一样的风景和不一样的人。叶禺越想越觉得不甘心,委屈得心窝直发烫,连吸了几口气也赶不走这种令人心悸的灼烧感,她想拉开衣领透会儿气,看会不会变得松快些,却是忽然没了力气,怎么都抬不了手。 视线忽然被门口一晃而过的黑影抓住,叶禺揉了揉眼睛暗自嘀咕:真是奇怪,居然看见只黑鸡从门口一闪而过。等等,鸡?一瞬间,叶禺顾不得伤感,身上忽然就有了力气,阴郁颓废的气息消失不见,紧扒着阿婆的脖子催促回屋午睡,一刻也不想在院子里多待。 直到听见阿婆的关门声,确定并没有其他异动,躺在被子里叶禺才定下心来,也不知道看没看错,胡思乱想着一时也睡不着。正在害怕着忽然眼前出现一张奇丑无比的鸡脸,张着翅膀一副像是要扑上来的样子,叶禺一时有些发懵,不料下一瞬便被这只黑鸡抱了个满怀。以为这鸡又是要啄人,正准备大喊一声,却是见那尖锐的长喙并未落在自己脸上,只是在头顶胡乱摩挲了几下,便看着叶禺的眼睛不动了。 这超出预想的情节走向让叶禺有些无措,这鸡究竟是啄还是不啄,自己是该叫还是不该叫。叶禺想着,它总归是没瞎啄人,倒是个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