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天气虽还未彻底转寒,但屋里依然还烧着两个炉子,罗绮拿着之前大夫开的方子,与岑源新写的那份比对,时不时传来几句低声交谈。 霍思远半卧在榻前,他看上去身体很不好,一句话不说,也时不时要咳上一阵。但大约是怕谢敛一人干坐着无聊,每隔一阵便会同他搭上几句话。谢敛大概算不得一个好的陪客,往往两三句话间,话题就见了底。不过好在霍思远大约也不介意,往往几句话颠来倒去地问。到后来,大概他自己也察觉有些话问得细了,便先要不好意思地自嘲:“我整日在屋里闷得慌,偶尔见了生面孔都要觉得新鲜,谢公子别介意。” 谢敛道:“无妨。” 霍思远倚靠着二楼的窗台,突然间被外头什么吸引了注意力似的,目光落在了窗外。谢敛跟着往下看,才发现院里又来了新客。 小楼外站着一个戴了面具的青年,手上握着束花,枝丫杂乱倒像是刚从山上折的。他同守门的护卫不知说了什么,转头看了眼院里停放的软轿,又与那护卫说了几句,随即就准备将手中的花递给他。 霍思远在上头盯了他半晌,等他递了花转身欲走的时候,忽然高声喊了一句: “寄孤!” 他这一声喊完就禁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下边的人听见了楼上的动静,抬起头看了过来,见到倚窗的男子,似乎微愣了一下。 霍思远拿袖子遮着唇,见他抬头正往这儿看,露出个笑来:“你在下面干什么,不上来吗?” 底下的人踌躇了一阵,终于从那守卫手上将花接了过来,又往小楼里走。 罗绮不知何时站过来的,她冷眼站在一旁望着,像是不经意提起:“董堂主前些日子被老爷下了禁令,倒是久不曾在堡里见过他了。” 霍思远像第一次知道,不由怔忪:“什么禁令?” “听说是将他内院的职务除了,今后再不许踏进内院一步。”罗绮委婉道,“你现在见他,只怕要惹老爷生气。” “外头的禁令我管不着。”霍思远冷声道,“我如今连自己的屋子想招待谁都做不了主了?” “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罗绮欲言又止,但话到嘴边大约是顾虑着屋里还有两个外人在,一时又静默了下来。 岑源识趣地起身回避:“这方子煎起来有些复杂,还是由我亲自去同煎药的下人叮嘱一遍的好。” 大概是为了掩饰刚刚片刻的失态,罗绮伸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低声与他说道:“我与先生一道去吧,正好也能一块听一听。” 谢敛跟着站起来,霍思远却突然道:“谢公子来了这会儿竟忘了上茶,公子想喝什么?” 这倒有些出人意料,谢敛微顿了下,从善如流道:“都好。” “好,我屋里有些洞庭的碧螺春,谢公子正好尝尝。”他露出个腼腆的笑,与刚刚有些不愉快的样子判若两人。 岑源与罗绮下楼的时候正遇见底下的人走上来。见了他们,董寄孤往旁边默默地退开了一步,等他们先下来。 擦肩而过的时候,罗绮在他身边停了停。目光落在了他手上的那束花上:“董堂主刚去了后山?” 董寄孤抬头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罗绮意有所指:“后山这阵子不太平,董堂主还是少去的好。何况刚回来,又将这东西带来这儿。” “多谢罗夫人关心。”董寄孤垂着眼,神色未动。 罗绮见他如此,轻哼了一声擦肩而过。 董寄孤待她离开,才又往楼上走。房门大概是下人出去的时候随手带上了,董寄孤敲了几下,开门才发现是个黑衣的男人。 “这是九宗的谢敛谢公子。”霍思远在屋子里头介绍道。 董寄孤道:“霍总管接到消息的时候,我正巧也在。” “那倒巧,” 霍思远便又接着同谢敛介绍,“这是董寄孤,霍家堡朱雀堂的堂主。你在这城里若有什么事情,都尽可以找他。” 朱雀堂是手上握着霍家堡营生最多的一支,可算四堂之首。眼前这个外姓的年轻人若非与霍家沾亲带故,竟能坐上这个位置,可谓是匪夷所思。不过,这终究是他们霍家的事情,谢敛倒也并未太过好奇,只等他进屋后又重新回到了座椅上,那边霍思远已与董寄孤闲聊起来:“听说你被下了禁令?” “昨日已经解了。”董寄孤顿了顿,又说,“不过,午间大小姐惹怒了堡主,刚被下了禁令。” “你本来禁到什么时候的?” “下月初一。” 霍思远琢磨了一会儿,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哦,那大概是堡里抽不出人手了没法子了。他今天是不是故意寻了个茬好跟姐姐发火?” 他这样说完,董寄孤竟也忍不住跟着笑了笑。他将手上的花插在桌案的花瓶里:“山上金桂正开,替你折了些过来。” 那花打从一进屋子,就掩过了屋内的药味,芳香沁鼻。霍思远伸手摩挲了一下枝上细碎的花粒,几分怅然道:“倒是有点想城南李记的桂花糖。” 董寄孤拨弄着花枝:“下回过来给你带一包。” 他们看上去极熟稔了,不大像主仆,倒有点像兄弟。谢敛坐在一旁不出声,只安静地倚墙站着,在边上看他们在日头底下打理着那束枝干缠绕的花束。 霍思远看着他极耐心地将枯枝一根根折下来,随口问道:“你今天怎么会去后山?” “今日招了个人补后山的缺,霍总管托我领去安排。” “后山的缺——”霍思远闻言愣了愣,“是留下了?” “多半是了。” 霍思远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是个什么人?” 董寄孤道:“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他说着又转头去看一直没说过话的黑衣男子:“我记得是和谢公子同路来的?” 谢敛猝不及防被点到名,也是一愣。见霍思远闻言也转过头来看自己,才道:“是在霍家正门口遇见的,算不得同路。”顿了顿,又道,“师兄在路上与她说了几句,似乎家里已经没人了,留在外面独自一人也难过活。” 董寄孤转过身,淡淡道:“留便留吧,不是什么要紧的位置,再者也不知能留多久。” 霍思远便也一时间没了言语。 “后山的缺是有什么讲究?”谢敛忍不住多问一句。 董寄孤道:“也不是什么讲究,只是后山那块,最近不大太平。” 霍思远叹了口气:“堡里一直有闹鬼的传言,尤其是后山那一片,出过不少事情。这两年怪事频发,守墓的位置便一直空着。那小姑娘住的偏僻,恐怕是没听说过,才敢来顶这个差事。” 谢敛一时想到来时那姑娘雀跃的脸,提到因为闹鬼的传言,这差事才有机会落到她头上时还像是捡到了什么天大的便宜。既然能摸到这里来寻一份差事,哪里会没有听说过那些传言,只是世道多艰,与那点飘忽不定的鬼怪相比,还是当下的生存更为现实罢了。这点人心的幽微,本也是他们这些太平人所不能懂的。 衡州郊外的茶棚下午来了个一身皆黑的客人。大太阳底下,拿黑布包着半张脸,坐下向小二要了杯水喝。好在小二这两年迎来送往,什么人都见过,倒也没有大惊小怪,动作利索地给他上了壶茶水,就到旁边忙别的去了。 这茶棚地方不大,那男子来前,里头正坐着几个客人,脚边上堆着些箱子,大概是正准备进城做买卖的货商,走累了在这儿歇歇脚。 小二上茶的时候往那几个箱子瞄了一眼,自来熟道:“客官几个是准备去哪里发财啊?” “哪儿的话,不过是些小本生意。”那几个客人嘻嘻哈哈倒也是个好脾气的,只是不知是从哪儿过来的,一口浓重的外地口音,“小二哥知道这霍家堡在哪儿啊?” “霍家堡?”那伙计一愣,“霍家堡闭门谢客快有三个月了,你们去那儿干什么?” 那几个客人听了皆是面面相觑:“怎么就闭门谢客了?那霍三老爷小半年前前才亲自过来与我们订的药材。” 小二一脸同情的神色:“那真不巧,霍家堡三个月前刚出了事。这山高路远的,估摸着消息是还没传出去。” 那几个客人顿时急了:“出什么事也不能叫我们再把这几箱子药材再运回去吧?” 药材不能受潮,这几个想必一路走的是旱路,颠颠簸簸几个月才到的这儿。要是再运回去,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小二转头四顾瞧着这个时辰倒也清闲,便伸脚勾了把椅子过来,坐下与他们细说:“几位客官难得来我们这儿地方一趟,怕是不清楚这霍家堡的事情。要我说啊,来这儿一趟,虽然损失了笔银子,但也总比丢了命好。” 那几个客人一听,这事儿似乎另有隐情,忙催他往下说。 “三个月前,霍家大小姐跟新姑爷的订婚宴上出了件怪事。那天十几个霍家人吃了订婚酒各自回家之后,第二天早上,都叫人发现死在了房里,其中就有这个霍三爷。” “什么?!”众人大惊。 “这可算是我们这儿的一桩大事,官府当即就派人准备将尸体运回衙门叫仵作验尸。可谁知几个家眷一听要剥开肚子验尸,当即哭哭啼啼地拦着不让。正僵持着哪,忽然听前头传消息过来,说是在昨晚的酒水里验出了百草散——” 那小二说得绘声绘色,茶馆里其他几个路过歇脚的客人也不由被他引了过来,不由高声问:“那是什么东西?” 小二道:“百草散你也没听过?二十年前,那可是叫人闻风丧胆的天下奇毒。二十年前的金蟾教,就是靠着这玩意儿一路从南往北杀到了洞庭湖。” 这里头知道这百草散厉害的闻言已是吓白了脸,几个不知道的,还在兀自追问。那黑衣人听见“百草散”三个字,也是忍不住握紧了杯子。 “那□□传言无色无味,下在水中很难验出来,所以可谓是叫人防不胜防。而且这毒没有解药,喝下去就是个死。但不是立时就死了的,什么时候发作还不一定。最吓人的就是一旦中了这毒,凡是这人中毒之后沾手过的东西都有可能带上毒性,得一并烧个干净,才能防止感染。” 人群中有人咂舌道:“这……这岂不是就跟瘟疫差不多?” “可不是。当年金蟾教靠着这毒打了江南武林一个措手不及,中招者众多,几乎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几个根深蒂固的世家灭门,一路将势力收归了过来。直到洞庭,叫霍家堡趁其不备将他们总舵一把火给烧了个干净,才止住了这个势头。” 那小二颇为感慨地追忆了一下二十年前,霍家堡的威名,才言归正传:“总之,前头一传来这消息,那几个刚刚还抱着尸体哭哭啼啼不肯撒手的亲眷,脸色一下就白了,堡里着急忙慌地就叫人匆匆忙忙地将尸体下葬了,又一把火将昨日他们碰过的东西一并烧了个干净。” 小二咂咂嘴,仿佛那场大火还在眼前:“百草散仔细算算,在江湖上绝迹也有二十年了。忽然间出现在了霍家大小姐的订婚宴上,你说这事情诡异不诡异?外头都传言,这是金蟾教二十年后要来找霍家报复了。你们这时候还往霍家赶,万一正撞上金蟾教寻仇,岂不是还得赔上条性命吗?” 那几个客人心有戚戚,但还是略有不甘道:“可这事情都三个月了,还没查出些蛛丝马迹吗?” “这就不知道了。反正自那之后,霍家堡的后山就传出了闹鬼的消息,说是山下的守墓人,常在巡山时听见墓地里传来敲棺材板的动静,渐渐起了闹鬼的说法,什么半夜听见鬼哭,夜里打着灯笼上山,时常能够撞见鬼影……怪事层出不穷,闹得人心惶惶。吓得这才没几个月,后山守墓的缺就这么空置了。” 听着小二的描述,在场众人皆是青天白日吓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倒是也有几个不信鬼神之说的,暗暗露出几分嗤之以鼻的神色。 话到这里,众人谈兴渐高,除了神情凄惨的几个药材生意的行脚商,其他人皆围坐在一起又将这事谈论了起来。等小二心满意足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才发现刚刚那个全身皆黑的黑衣男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茶棚,只在桌上留了几个铜板。 不过,这事儿并没有人放在心上,小二上前收起了那几个铜板,转身又去招呼下一波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