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正二十四年,正月初四 正是大雪初霁的时候,这留下的雪景儿倒正与得安居院里院外这些竹林相称得很,清雅极了,如意捧着件无一丝杂色的纯白狐裘小心翼翼地跟在前边三小姐的贴身侍女燕歌身后,有些艳羡地看着对方身上那件丁香色的衣裳,那领子上还镶着猞猁毛呢,听说是三小姐年前特意赏下来的,得安居上上下下的婢子皆有一件,如意因着今儿个初四才进来的,倒是没得着,想到这儿这个才十岁出头的小姑娘皱了皱鼻头。 “别做些这模样,咱家小姐不喜欢。”燕歌微微转头瞧了她一眼,声音轻柔和婉,模样也清秀漂亮,和个富家小姐似得。 如意听了她这话,含羞带怯地低下头,软糯地应了声,燕歌虽无意为难她,却又问了句:“可记得见了小姐要怎样行礼,小姐重规矩,你若失了礼,我可也留不了你。”如意与燕歌皆是萧家的家生子出身,论亲戚燕歌还是如意的堂姐。 见如意点头,燕歌理了理裙摆,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容,极为讨喜的模样,带着如意进了得安居明间。 如意心中默念着请安词,她可不想被撵出得安居,她家虽是家生子,可却不怎么被器重,能在三小姐身边伺候可是难得的好事,如意一边想着那半吊钱的月钱一边抬起眉眼偷偷瞧着房里的摆设,那净是些她不认得却一看就极为贵重的东西。 这房子极大,从明间往东走是书房,隔着书房与寝间的黄花梨落地罩旁守着两个婢女,她俩见了燕歌就给掀开了挂着的彩缎帐幔,一点声儿都没发出。 如意低下头,亦步亦趋地跟着燕歌一块进去,有个穿着鹅黄色衣裳的婢女接过她手中捧着的狐裘,她无意地绞了绞身上穿的裙子,丝毫不敢抬头,脑子里似乎一片空白,竟不由直接跪下,结结实实扣了三个响头,“婢子…婢子见过三小姐,愿三小姐锦绣…荣华,康宁安顺。” “起来吧,不必行这么大礼的。”那声音若莺啼般,虽带着点漫不经心与慵懒,却依旧清脆悦耳,仿若林籁泉韵。 如意小心站起身来,悄悄抬眼望向三小姐,只见她着一套藏蓝缕金忍冬纹的高腰襦裙,系赤玉佩并玄色红珊瑚流苏宫绦,外穿朱色云锦广袖外袍,玄色滚边,披藏蓝掐金丝团花锦帛,流苏髻上中间戴了赤金累丝镶玉岁寒三友纹挑心,左右是对镶赤玉堆梅垂珠金步摇并几朵小巧的镶红珊瑚珠玉花饰,端的是大方得体,让人不禁感叹真是好个贵气风流人物。 她可真美啊,在如意的眼里她将要伺候的这位三小姐美得就像那天上的神女,丝毫没有沾染那人间的烟火气,泼墨般的发与她那白皙得仿佛上好羊脂白玉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真真是乌发雪肤,她有双眸子浅淡略显妩媚的睡凤眼,仿佛无时无刻都含情凝睇地瞧着别人,可那眉眼里却是疏离与冷淡并存,天生便是嫣红色的唇有些似有似无的笑意,可纵容是这样一副清傲矜贵的姿态,反而更显出了她本身样貌的那种小女儿家的清丽娇弱,就像是那三月暮春时从枝头里开出来的桃花,既艳且清,宜喜宜嗔,淡妆雅致,浓妆明艳,让人望之生怜,她实在是有一副难得的好皮相。 三小姐大名叫萧瑾,是萧家长房唯一的嫡出小姐,萧家一共九位小姐,就她一人起名从的玉字辈,从中就可窥得其的金尊玉贵。 萧瑾命好,顶顶的好,她生在一个足以给予她一生尊荣的家族,在她未及笄前她这位长房唯一的嫡女可以被锦衣玉食的供养,而在她及笄后,萧家又会为她选择一门符合萧家利益的好婚事,等出嫁时还有厚实奢靡的嫁妆陪嫁,足够她后半生继续荣华富贵下去,在这种“虽沾巾覆形,不及贵门犬”的时候,谁能不说句萧瑾的幸运呢。 而萧瑾更幸运的是她有了一门可让她更加显贵的婚事,在年前的除夕宫宴上萧瑾被圣上下旨赐婚给了他的六子姜鸿。 萧瑾轻飘飘地瞥了一眼那个如意,就摆了摆手示意让人把她领出去,她坐在黄花梨木缠枝莲纹镜台前的玫瑰椅上继续往手上比划着镯子,霞光投过窗上糊着的霞影纱洒在她身上,更衬得她宛如画中仙。 楚歌笑意盈盈地拿起一枚赤玉绞丝镯递予她,夸耀道:“咱家小姐白得很,和外头的雪样儿,正适合这种艳色,漂亮合适极了。”萧瑾天生就白得很再加上身子弱,那更是白得仿佛能看出皮肤底下的青色来,所幸多年养尊处优下来才有了些许血色,她这双手生得玉笋纤纤,所做得最重的活也不过是研习琴棋书画罢了,保养得一点茧子都没有,柔腻灵巧,又涂了如血般的蔻丹,与那赤玉镯的确极为相称。 萧瑾抬起手,细细端看了一会儿,说道:“漂亮是漂亮,可和这大袖衫颜色有些近了,倒显不出什么来。” 燕歌走到她身边,笑言:“姑娘不如选那条镶孔雀绿色珍珠的蓝黑碧玺十八子手钏,再把前几日三少爷送来的那个戒子给戴上。”她讨好似的望着萧瑾。 萧瑾抬头笑着看了她一眼,说:“我身边这四个里边就数你会搭东西。”又转头对候在一旁的骊歌道:“去耳房里把那对珍珠手链拿来去,记得给那个如意赏下去匹缎子。”燕歌福了福身,讨好似得朝萧瑾笑了笑。 楚歌早就聪明地把戒子找了出来,这戒子一半是通透洁净的白玉,另一半却是仿佛渗进去血了一样的血玉,极为亮眼,萧瑾当日一看她三哥萧琅拿来,就十分喜爱。 等把骊歌拿回来的那条珍珠手链带上后,萧瑾问道:“几时了?”骊歌是婢子里头年纪最大的,她答道:“卯时已然过了大半了。” “骊歌记得去给韦嬷嬷说声咱院里新来了个,好记在账上,再去好好给如意说说咱们院里的规矩,还有告诉李嬷嬷我让她准备的东西都记得备好,等菱歌采完雪水回来,送些去三哥的三乐院里。”系上狐裘后,说道:“燕歌和楚歌就跟着我一同去给母亲请安。” 得安居位于萧家内宅东院,有些略偏僻,若不是萧瑾喜爱里里外外这片竹林与从外头引得绕了整个院子的那汪泉水,也不会住到这儿来。得安居地大,共有五间正房三间报厦并两处耳房,除了正房门前种着些美人蕉外,前院皆是一大片的竹林,与这粉垣绿瓦极为相称,后院种着不少奇珍异草,皆打理得十分漂亮,假山并几处山石,还有条小瀑布,倒是个值得观赏的好景色。 沿着石子布成的甬路走出得安居外的竹林,便是别有洞天的院子长廊,重重叠叠,错落有致,雕栏玉砌,真可称得上十步一景。 萧家是雍朝末年发家,历经五十余年乱世,又在乾朝鼎盛起来,算上齐朝这不到百年的立朝时间,已有四五百年的光景,在这长安城里扎根也有了三四百年了,这座主宅也算是历经风霜沧桑,依然不倒,反而愈加富贵荣华了。 萧府正堂寿安堂住着的是老太爷萧审与老夫人谢氏,老太君前两年以门下侍中致仕,圣人赐了正一品太傅的虚衔,老太太谢氏为正一品诰命夫人,二人琴瑟和鸣数十载,共生四子二女,长女与次子皆早亡,余下的里长子萧崇便是萧瑾之父,刚到不惑之年就成了手握大权尚书令,三子萧岱为鸿胪寺正卿,四子萧峻娶了圣人幼妹慎国长公主,幼女萧馨则嫁给圣人的堂弟福王,说句一门锦绣也不为过。 萧峻与慎国长公主并其子女们住在公主府里,萧崇一房与萧岱那房因着父母在,也没分家,皆住在萧府中,萧崇这房居东院,萧岱一房居西院。 萧崇与萧瑾之母宁氏住的地方叫顺安院,是东院里位置最好最大的院子。 萧瑾一到院门口,就见一个身着粉衣的婢子笑语嫣嫣地走到她跟前行礼,这是宁氏身旁的得意人芳甸,才二十出头的年岁,生得清秀爱笑,萧瑾虚扶一把示意她起身来。 “三小姐与夫人可真是母女连心,刚刚夫人还念叨着您呢,一转眼三小姐就来了。”芳甸略退一步地跟在萧瑾身后走向正堂。 萧瑾只笑了笑,径直走进正堂。 房里摆了张罗汉床,宁氏半倚半躺着,极为懒散冷淡的模样,往下左右摆着两趟各六个椅子,萧瑾大嫂王氏坐在右面最上边,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微微凸起的腹部,神情慈爱。 萧瑾朝着二人各福了福身,宁氏向来对自己的独女宠溺得很,连忙让人给萧瑾褪下身上的狐裘,“眼睛都长了哪去了,还不快给瑾娘褪下狐裘,这裘上净些寒意,若小姐着了病,我可饶不了你们。” 见萧瑾褪下狐裘,宁氏脸上才有了明显的笑意,她示意人扶萧瑾到她身边坐下,宠溺亲近地抚了抚萧瑾的肩膀,问道:“来得路上冷得很吧,阿娘不是和你说了吗,不必每天皆来的,你就是不听,阿娘还能不知道我的瑾娘是最孝顺的孩子了吗。” 萧瑾瞧了眼王氏那张清秀婉约的脸庞上依然挂着的温和笑意,想了想,故意做出一副不欢喜的模样,撒娇道:“我就知道阿娘不喜欢我了,只想见大嫂,瞧瞧,只每日区区见我这一面,都嫌烦了,我可不管我就要赖着阿娘。” 宁氏倒没接话,只朝萧瑾笑了笑。宁氏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大儿媳王氏是整个东院众所周知的秘密,所幸婢仆们都知道宁氏的手段再加上两人在外面子情都做的不错,这事儿才没传出去。 若说萧瑾是宁氏最宠爱的一个孩子,那萧瑾的大哥萧瑿便是宁氏最得意的孩子了,萧瑿自幼聪慧过人,惊才绝艳,君子六艺样样精通,在不到弱冠之年他便考中探花,生得也是举世难得的好,有人赞他“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宁氏素来以他为傲,选夫人的时候自也是千挑万选,可惜的是萧府那日的赏花宴,王氏不知怎的迷了路,正正好的跌进了萧瑿的怀中,齐朝男女大防虽不算重,可毕竟这光天化日之下碰了人家姑娘,无奈之下宁氏只得认下这位儿媳。 王氏论出身其实与萧瑿也算是名头上的门当户对,大大小小的世家中,萧沈谢宁宋王裴七家在乾朝并称七望,是世家里领头的,只王家从本朝始就渐渐落寞了,反而被崔家赶了上来,再加上除了王氏的祖父王瞬与三叔王育算是人物外,余下的尽是平庸之辈,在王育病逝后,整个王家还要靠着已然年迈的王瞬撑着。 当年不少人明里暗里的都认定了,是王氏故意设计萧瑿的,宁氏虽在外头交际的时候否定过几次,但萧瑾知道,宁氏心里是不痛快的,那日赏花宴上其实宁氏其实已有了人选,可惜…… 想到这儿,萧瑾又不由转头看了王氏一眼,王氏模样不算精致漂亮,打扮得一向也低调清雅,皆是略有些暗沉的深红暗绿等色,堕马髻上只插了支不起眼的珍珠步摇,她与萧瑿如今勉强算是相敬如宾,两人已有了三岁的长女萧悦,她现在还有了四个月的身孕。 王氏其实算是很有本事与手段的,从她能在萧家无人喜欢她的情况下依然站稳脚跟,在外头也早就鲜少有人再提起当年那事,虽说也有萧家的缘故在,但王氏可是有名的贤惠人物。 萧瑾回过神来,见宁氏依旧对着王氏一副冷淡不理的神情,心中不由一叹,面上却还笑语晏晏的,“对了,嫂嫂,悦儿怎么不在?”其实若论起来,萧瑾对王氏其实并无什么好感,勉强算是不厌恶罢了,她为王氏周旋,为的也是她的母亲宁氏,毕竟若二人的不和日后稍有不慎传出去,定会伤及宁氏的名声,萧家也会因此遭人非议。 王氏听到萧瑾问起萧悦,才第一次开口,她声音如她本人般轻柔温顺,“有劳三娘挂念悦儿了,悦儿昨夜贪玩晚睡,今儿早乳娘叫了半天也未叫起,无奈只能让她再多睡会了。”抿嘴笑了笑,王氏继续说道:“说来我倒有事儿要求求母亲了,我…想让悦儿养在母亲这儿。”她抬眼直视宁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