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早间,薇珑赖床不起。 徐岩来看女儿,坐在床畔,问道:“说吧,谁又惹着你了?” “谁也没惹我。”薇珑蔫儿蔫儿地说,“就是不想起。今儿我告个假,不给祖母、爹爹和您请安了,成吗?” “不成。”徐岩笑道,“我们倒是无妨,只怕你祖母会担心。大正月的,就该神气活现的。” 刚说完,黎兆先的语声从门外传来,“黎薇珑,快点儿给我起来。” “可真是的……”徐岩无奈地摇头,“动辄就连名带姓地唤女儿,什么爹啊这是?” “快点儿把她拎起来。”黎兆先在外间临窗的大炕上落座,语带笑意,“吃完饭我带她去街上转转。” 这会儿,薇珑也忍不住笑了。 徐岩给女儿拿过衣服,“听到没有?快。” 薇珑一面穿戴,一面扬声问父亲:“爹爹,您要带我去哪儿玩儿?” 黎兆先反问:“你想去哪儿?” “嗯……在街上转转就行,下午能不能去戏园子啊?解语姐姐的话本子编成了戏,我想去看。” “在家就看过好几回了吧?还看?”黎兆先也只是随口一问,“行,带你去。” 薇珑开心地道:“爹爹最好了。” 徐岩却嘀咕道:“哪有这么惯女儿的?再有半年就及笄了,还动不动地带她出去玩儿……” 父女两个权当没听见,外面那个问女儿早膳想吃什么,里边这个想了想,报出好几样小菜点心。 徐岩点了点女儿的面颊,没辙地笑了笑。 薇珑爱娇地蹭了蹭母亲的肩,洗漱之后,和双亲一起去了祖母房里。 太妃笑着对孙女招一招手,故意道:“我们薇珑怎么了?是不是嫌祖母给你的压岁钱少觉着委屈了?” 薇珑漾出甜甜的笑容,行礼后依偎到祖母身边,“怎么可能啊。昨晚看书,睡得晚了些,早间就想偷懒。祖母别怪我,不是故意的。” 太妃搂住孙女,切切地叮嘱:“过年呢,你就只管整日里玩儿,把什么琴棋书画、盖房子的事儿放下。” “嗯,我记下了。” 徐岩扶额。不知道怎么了,自年前起,婆婆和夫君对薇珑明显是更加宠溺了,简直到了溺爱的地步——唱哪出呢?要是把她乖顺的宝贝女儿惯得混横不说理了,可怎么办? 太妃留意到儿媳的反应,却嗔道:“都怪你,这些年都带着我们薇珑忙活盖房子的事儿,去年事情尤其多,瞧瞧,孩子总是不见胖。” 徐岩真是服气了,无力地辩解道:“她自己没良心,吃多少都不长肉……这也怪我啊?” “这一点是随了你。”太妃理直气壮地跟儿媳妇不讲理,“母女两个都一样,不让我省心。” 徐岩走到婆婆跟前,揽住她的手臂,笑着摇了摇,“得啦,我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数落过您的宝贝孙女——知道您是跟我打岔呢。” 太妃逸出慈爱的笑容。 这些年了,儿子儿媳只添了薇珑一个孩子。这倒是无妨。多少年了,她诚心礼佛,对世间诸事早已看开,只要一家人过得圆满、如意,便知足。 近日,意识到薇珑六月及笄的事儿,分外失落起来:及笄之后,就是大人了,要张罗亲事了。私心里来讲,一方面盼着孙女嫁得如意郎君,一方面又不想孙女早早定亲,多在闺中过几年舒心自在的光景。 为此,不自觉地便又对这孩子添了三分宠爱,生怕她有一丁点儿不如意。 黎兆先与太妃的心思大同小异,不为此,也不会得空就带着女儿串门,甚至出门游玩。 徐岩也看得出母子两个那点儿心思,可是,她是务实的人,想得长远,偏生他们连她□□脸的机会都不肯给。 . 薇珑面上欢欢喜喜地过了整日,到晚间,独自坐在书房的时候,小脸儿就垮了下来。 又过年了,可是,飞卿哥哥、解语姐姐还没回来。 是前年的事情,两个人先后亲事生变,轰轰烈烈地闹了一场,相继被逐出家门。 在外流离,该是何等的孤单、心酸?过年的时候,该有多想念长辈、手足? 好想他们,做梦都想早日团聚。 再一桩心事,便是与唐修衡有关。 近来一些事,他把她惹得看什么都不顺眼,心里不是气哼哼的,就是恹恹的,只想闷在房里呼呼大睡。 这可真是哑巴吃黄连的滋味,毕竟,让谁说,他也没做错什么。 她托着下巴发了会儿呆,取出两个小册子,静下心来之后,把其中一册翻到空白的一页,提起笔,用簪花小楷认真书写。 这是写给飞卿哥哥、解语姐姐的……算是信件吧?有空就会把一些值得关注的京城见闻写下来。 迟早,他们会回来。 这些有意无意记录下来的事情,他们兴许用得上。 . 翌日,薇珑去唐府找唐修衡。 阿魏径自把她引到静虚斋的书房,“大公子和沈先生从昨晚开始饮酒、下棋,快天明时才作罢。” 他说的沈先生,是如今已富甲天下的沈笑山,薇珑见过,感觉那是一个最不像商贾的人:那份涵养、修为,简直不输程叔父。 “沈先生跟修衡哥喝酒?”她疑惑地看着阿魏。 阿魏笑答:“是啊,沈先生也是海量,郡主都不知道吧?” 是不是海量她不知道,只知道沈先生是那种就差把“清心寡欲”刻在脸上的人,一向不会与酒色财气沾边儿——是商贾,却不在乎钱,更懒得用钱享受什么,这种人上哪儿找去? 阿魏揣摩着她的心思,解释道:“昨日两位提起了董探花、蒋小姐,话就多了些,酒喝得也就多了些。” 薇珑释然,心里又泛起阵阵酸楚,“既然挂念,做什么不把人找到啊?哥哥姐姐若是不肯回来,我们可以去找他们啊。” 听她这么一说,阿魏想到最是熟稔的两人,心里也着实不好受起来,勉强笑道:“董探花、蒋小姐大抵不愿被人打扰,不好勉强。” “……也是。”薇珑闷闷地应了一声。 阿魏通禀之后,折回到门口打了帘子。 薇珑走进去。 书房西侧,垂着一道珍珠帘——这帘子充当了槅扇、房门。程叔父的书房也是这样布置的,她再熟悉不过,偶尔,在程家或唐家的书房停留久了,会有些恍然,忘却到底是在哪一家。 她微眯了大眼睛,隐约看到他高大的身形安置在躺椅上。 “哥?”她唤他。 “嗯。” 唐修衡按着眉心,这次真是没少喝,天光大亮时才入睡,原本打算睡一整日,偏生帘子外的小兔崽子不成全,合眼没多久就找了过来。 “你怎么啦?”薇珑往前走了几步,歪着小脑瓜问他,“是不是还乏得厉害?” “……还好。”唐修衡和声问道,“有事?” “……没啊。”薇珑老老实实地道,“只是想让你带我出去玩儿。我们去看戏,好不好?” 唐修衡险些叹气,“不好。你是大孩子了,看个戏而已,也用得着我陪你去?” “那……我们去看看你的别院吧?”薇珑语气已经有点儿可怜兮兮的了。不知道他是怎么了,最近总是不肯带她出门。 唐修衡无奈地笑起来,“别院不是还没建成么?去看什么?” “就是因为没建成,才应该去看啊。”薇珑走到珍珠帘前,确定他是和衣而卧之后,才穿过帘子,走到他近前,无辜地看着他,“要是已经建好了,我就不用去看了。” 唐修衡放下按眉心的手,侧头凝视着她,“什么叫不用去看了?” 薇珑却在这时留意到他面色有些苍白,说:“你是不是很难受?头疼吗?” “头疼。”唐修衡仍是凝视着她。真头疼了。说话时动辄跟人打岔,是他和飞卿的拿手绝活,她什么时候学会了? “那我给你按一按吧。”薇珑走过去,卷起袖管,“要不要醒酒汤?我会做。真的。”厨艺不是不佳,是一窍不通,但也不妨碍她特地学一两道羹汤。 微凉的小手落到他额头,很舒服,可他还是皱眉——“手这么凉,是又穿得不够吧?飞卿不是特地给过你几张皮子让你做大氅么?合着你是为了好看什么都不管,是吧?我们的话,就是外边儿的西北风,是吧?” 连番发问,她哪里招架得了,索性沉默不语,唇角却上翘成愉悦的弧度。他是越来越言简意赅,但每到数落她的时候,话就会很多——相对他自己来讲。 见她不吭声,唐修衡嘀咕:“真想让你到外边儿喝西北风去。” 她无声地笑起来。是特别开心的那种笑。“哥,抽空带我去别院看看吧?”她捡回先前的话题。 “你们家的车夫不认路?”他仍是没好气。 薇珑按揉他头部穴位的力道加重了一些,“就是要你陪我去。” “……好。”唐修衡没辙,“下午,成么?” “不成。”薇珑说,“今日你好生歇息,明日我们再去。” 唐修衡又想叹气了,“明日我……” “你就答应我吧。”薇珑敛目凝视着他昳丽的眉眼,“大过年的……” “好。”唐修衡阖了眼睑,“黎郡主发话了,在下怎么敢有异议。” 薇珑笑靥如花,语声变得轻柔,“老老实实的,睡一觉。我等你睡着就走。” 他牵了牵唇,“行啊。” 其实,他私心里觉得,她已经长大了,不该再这般亲近,更不该时不时一起出门。男女大防,对于他们这样的异姓兄妹,可以是虚设,但是…… 如果他不想只与她做兄妹呢? 也不是那个劳什子的如果了,他已确定。 她知情之后,会怎么想?会不会再不肯见他? 飞卿说她是傻乎乎的小兔子,这一段想想,还真是。飞卿真没冤枉她。 这只傻兔子,若被惊吓一次,恐怕就要记他一辈子吧? 不合适,好多事都不合适了。 只是…… 那双小手被他额头的温度焐热了,暖暖的,软软的,又柔柔的…… 有一刻,他连呼吸都屏住,以此抵制心头翻涌的浪潮。 最后一次。再纵容自己最后一次。他这样告诉自己。 等到她及笄,便与她挑明心迹。 不,不能等到她及笄——及笄前若是能定亲,再好不过,不然的话,得有多少人跟他抢她啊? 她若是惊慌失措……认了。 在那之后不妨慢慢来,只要她没意中人,总会有点头答应的一日……吧? 不确定。 但这是他必须得做的事,亦是这一生必须得做的要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