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的欧洲是比不上过去的,更遑论手握大权者的智慧了。当今的君主们既没有实干精神,又缺乏想象力:弗朗茨·约瑟夫没有阅历;波拿巴已经精力消耗殆尽;亚历山大蠢钝如猪;维多利亚、维克多·埃曼纽尔之辈,包括我国的君王,都是中庸之才,缺乏实施自己政策的魄力和能力。格莱斯顿和迪斯累利都不算实权在握,哥尔查科夫太过爱慕虚荣,加富尔虽然颇有才干,声名远播,奈何天不假年,已然过世。所以现在留给我们的,只有这一群堪称蠢货的人。” 这一番宏论从某人的嘴里冒出来,讲话人本人并不感到畏惧,却吓坏了旁边的听众。在国外流亡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洛塔尔·布赫尔几乎被此等言论嚇得昏过去: “费迪南德,你说话可要小心一些,毕竟隔墙有耳。你刚当选全德工人联合会主席不久,还是要谨言慎行一些。” “亲爱的洛塔尔,你未免太过小心了。”在布赫尔面前发表惊人言论的男人是个头发漆黑,面容瘦削的人。某种程度上讲,尖鼻子尖下巴的他距离美男子实在有些差距,但他看上去有种风度翩翩,引人入迷的魅力,两撇八字胡更是给他增添了一缕轻浮放纵的气息。 “如果你上过法庭,流亡过十年,你也会小心谨慎起来的。”布赫尔咕哝着,他曾经是极端民主党的领导人之一,当年因为和其他人一起组织拒绝纳税运动而被判□□十五个月。当然,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在判决执行前就逃离了普鲁士,开始了流亡生涯。 “难道我没有上过法庭吗?只不过我老实地留在国内服了刑。再说我也不认为当世没有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才!”这个不断口出惊人之语的人叫做费迪南德·拉萨尔。他是个犹太丝绸商之子,本人上的是商学院。他本可以子承父业,过衣食无忧,受人尊敬的绅士生活,但他却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从政之路。他一个月前刚刚当选了全德工人联合会的主席,在工人和下层民众中颇有威望。 “那会是谁?”布赫尔流亡归国后就结识了拉萨尔,他深感对方是个天才,为他的种种奇思妙想所折服,心甘情愿地追随于他。现在他很想听听谁才是拉萨尔口中才华横溢之人。 “头一个嘛,那当然是我自己!”拉萨尔此话一出,布赫尔就有些泄气,他无奈地摇着头: “费迪南德啊费迪南德,你这自恋自夸的脾气还是改一改吧。” “至于另外一个,就是我国那位实质上的首相,俾斯麦夫人!”拉萨尔说出第二个人选的同时,双眼迸发出强烈的,寻找到同类的精光,好像一只在草原上徘徊了许久的狮子,终于发现了另一只狮子的存在一般。 “我倒觉得你对她太过高看了,一个被国王挑选出来充作傀儡的女人而已,或许有那么一点不同凡俗之处,但也当不起你现在的评价吧?”布赫尔认为拉萨尔有些言过其实,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揶揄又暧昧地朝他笑笑,“我见到了俾斯麦夫人,确如传闻所说,是个难得的美人,该不是你那喜好追求美女的脾气又犯了吧?” “洛塔尔,你这是在亵渎一个和我有同等智力的人,你大可以用如此轻浮的口吻谈论每一个和我有过关系的女人,哈茨费尔特夫人也不例外,但请不要用同等的语气谈论她。如果我是想追求她,我就不会把《意大利战争和普鲁士的任务》交给她,而是写一两首情诗送与她了。”拉萨尔说到奥蒂莉亚的时候,态度并不像他往日对待女人那般轻浮。要知道哈茨费尔特夫人可算是他的金主之一,他都不曾拿出如此尊敬的态度对待她。 “然而她读了你的小册子后真的会找你面谈吗?无论她是不是首相,她都毋庸置疑是一名贵夫人。请恕我直言,我可不认为她会对犹太人有什么良好的态度。而且下次干这种塞小册子的事,麻烦你亲自出马,我现在一回想起来,都觉得心咚咚直跳呢,那位夫人虽然秀丽,但看面相就不是个好相处的。”布赫尔依然对此不甚乐观,他甚至抚了抚胸口,以示自己当初的惊魂未定。 “那只能证明她确如你所说,才干不足,否则她绝不会对我避而不见。相似的人总会相互吸引,无论是谁绝不会放过同类的气息。” 而此时,恰如拉萨尔猜测的那样,奥蒂莉亚正在认真阅读着手里的一本小册子——《意大利战争和普鲁士的任务》,那是她参加完一场晚宴后,有人塞到她手里的。她尚未看清对方的脸,那个人便弓着身一溜烟地跑了,只记得他仿佛是个身材格外矮小的人。倘若是一般人,大概会就此注意自己的安保缺失问题,但奥蒂莉亚与他们不同,她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小册子身上,并且惊人地发现,这本小册子虽然是好几年前出版的,但里面许多的观点都和自己不谋而合。 “意大利战争对于德意志并不是什么严重威胁,而德意志的国家统一深赖意大利独立斗争的成功。德国人不应关心奥地利势力的保持,恰好相反,奥地利的彻底崩溃乃是德意志统一的基本条件。至于拿破仑三世,他是个被人估计过高了的虚弱的人物,他不可能做对外侵略的打算,即使是对于意大利,更不用说对德意志了。在德意志国家利益上,普鲁士的历史任务是进军丹麦,我们声明:‘倘若拿破仑三世假借民族主义之名变更南欧地图,那么我们就要在北欧做同样的事。倘若拿破仑解放意大利,我们就要解放石勒苏益格-荷尔施泰因。’” 奥蒂莉亚咀嚼着册子里的话,忽然把册子一合,翻到了封面,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作者的名字——费迪南德·拉萨尔!拉萨尔其人,奥蒂莉亚是听说过的。毕竟当年有关他的浪漫往事在普鲁士也算是广为流传。 当年出身哈茨费尔特家族的苏菲·冯·哈茨费尔特-特拉亨伯格小姐嫁给了同属一个家族,但属于伯爵分支的埃德蒙德·冯·哈茨费尔特-威尔登堡。婚后她发现,丈夫对她冷遇虐待,苏菲为此苦不堪言。几乎不能忍受之际,她遇上了比他年轻二十岁的拉萨尔。后者是一个内心充满浪漫激情的人物,见到凄苦无依的伯爵夫人后便一心想要拯救她。 不知是因为拉萨尔和伯爵夫人的罗曼蒂克史被伯爵所熟知,然后招致了报复,还是拉萨尔和伯爵夫人串通好,故意为之。科隆巡回法庭指责拉萨尔从哈茨费尔特伯爵处盗走了一只装有现金的盒子。这个简单至极的案子前前后后开庭了三十六次,给了拉萨尔足够的机会,利用被告席来向世人展示伯爵对伯爵夫人的虐待。 “这个家庭是寂静无声的,但我们都知道,当人权遭到践踏,当亲属们保持沉默,当天然的庇护人以爱莫能助为理由放弃被保护人时,无论是与被保护人关系最亲密,还是最疏远的人,都有权为她挺身而出!不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弱者,而是出于人类对其同类的真切的同情!”拉萨尔当初所做的法庭演讲令他声名大噪,他用父母给的补贴垫付伯爵夫人打官司费用的举动更被视为义举。 随后拉萨尔向伯爵提出了决斗的请求,伯爵自然不会答允这个在他眼中愚蠢至极的犹太男孩的决斗。接着拉萨尔被判入狱,但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伯爵夫妇的案子在全国引起了关注,最后伯爵不得不补偿给妻子一大笔钱,以示悔过的姿态。而伯爵夫人此前和拉萨尔有过约定,得到赔偿后便应允每年支付他四千塔勒。 拉萨尔虽说和伯爵夫人有过一段如此浪漫的往事,但事实上他和伯爵夫人的感情却不算格外和谐,在他看来,他们两人宛若地球的两极,志趣爱好全不相同,好在伯爵夫人温柔包容,因此两人的关系倒是一直保持了下去。除却女人之外,更令拉萨尔感兴趣的是一些更崇高伟大的目标,这些目标早在他少年时就已经立下了。 他在十四岁的时候就写过一篇文章:“我自认为我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犹太人之一。我可以像爱德华·布沃尔的《莱拉》中描写的那样,为了让犹太人摆脱如今受压迫的困境而用自己的生命去冒险。我不畏惧断头台,我会让他们再次成为受尊敬的人。为了实现我的梦想,我最欣赏的办法是把武器放在他们手中,让他们独立,而让我自己活在他们的心中。” 不过拉萨尔没有把他解放犹太人的事业进行到底,大学时他开始对黑格尔感兴趣,改去学了哲学。他的在大学时依然不改狂傲的本性,声称自己已经抵达了当代精神领域的最高峰,没什么新词再值得他去学习了。就连负有盛名的亚历山大·冯·洪堡都对拉萨尔赞誉有加,称他是个不可思议的孩子。 拉萨尔一路行来,一直顺风顺水。他风度翩翩,容貌清秀,几次坐牢的经历不过给他丰富的人生添上了别样的魅力。现在他的这股魅力透过纸面感染到了奥蒂莉亚,她敏锐地从其中嗅到了某种属于同类的气息。于是她把小册子一卷,出了门上了车,往罗恩的住处驶去。 “你听说过费迪南德·拉萨尔这个名字吗?”见到罗恩后,奥蒂莉亚开门见山,都没给罗恩问一问她王储近况的机会。幸而罗恩在奥蒂莉亚面前向来算得上脾气良好,所以他并没有发怒,只是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当然知道,那是个有才华的人。虽然是个犹太人,但眼光并不狭隘,见识也很不凡。比如我记得他对历史的分析,他认为历史的主要内容无非是权力争斗与不同个体因素之间的权力扩张。它们不仅发生在两个国家之间,也出现在国家内部。” “这话听着比自由派的观点顺耳多了。”奥蒂莉亚心里有了初步的打算。 “他仿佛和自由派那些人不大对付,我记得他过去时常攻击自由派,”罗恩翻了翻自己的抽屉,找出一沓剪报递给奥蒂莉亚,“而且我得说,他的演讲极有煽动力,颇富魅力,这一点我们这边的人里还无人能出其右。” 奥蒂莉亚点点头,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善于演讲的人。她自认为嗓音太过温柔甜蜜,缺乏必要的震慑人心的威慑力。恰好她手里的第一张剪报就是拉萨尔给工人联合会所做的名为《论当前的历史阶段与工人阶级观点的特殊关系》的演讲,她埋头细看起来: “……假如我们都是平等的,同样头脑精明,同样受过教育,也同样富有,这个观点可以视为全面的道德观念。但既然我们并不平等,也不可能平等,那么,这种观点就不全面充分,由此产生的后果是严重的不道德和剥削行为……对于目前将要建造的这座教堂,你们就是基石……与处在劳碌生活底层的人相比,我们站在科学知识的巅峰,可以更早地领略到新一天的晨晖。你门在山顶观看过日出吗?一股紫色的光柱缓慢地变换着颜色,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变成血色,昭示着即将到来的新的光明。云雾翻卷波动,四处流转,聚集成团,把自己投入那大片大片的鲜红中,短暂地笼罩住熹微的晨光。但地球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阻止太阳庄严地冉冉升起,一个小时以后大家都能看见,太阳那璀璨的光芒照亮并温暖着苍穹。这是自然界中每天都会上演的一幕,那么一二十年间。是否会有一次历史性的壮观日出呈现在全世界面前?” “文采很好,”奥蒂莉亚赞赏了一句,“这样的人才,该把他招募到外交部里才好。” “你可以试试,我看他如果当个议员,要比自由派那些人合我的胃口。”罗恩对拉萨尔很有几分好感,奥蒂莉亚却不这么打算,拉萨尔在德国工人中深受爱戴欢迎,如果能引诱着他所领导的力量去对付自由派,那岂不是事半功倍: “我暂且不打算这么做。这是一只漂亮的鸟儿,关进笼子里,只能听它啼叫,而不能看它自由飞翔,未免太过暴殄天物。何况他留在政府之外,对我们来说更有用处。” “这些事我是不操心的,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我们把拉萨尔暂时放到一边,我想问问你,王储那件事就算是了结了吗?”相比并无公职的拉萨尔,罗恩更关心普鲁士王位的继承人状况。 奥蒂莉亚抿了抿嘴唇,露出一副实在不想提及的表情,压低声音凑近了罗恩:“还没完呢,你最近前往不要再提王储的行为事涉叛国,理应关押之类的话,陛下气得很。” “又发生了什么新情况?”罗恩一脸不解,奥蒂莉亚便和盘托出: “本来此事也就算是过去了,谁想到英国人又节外生枝。他们在《泰晤士报》上又登出了一篇报道,我今天把它拿给陛下看,我看陛下气得手都发抖。” “陛下上了年纪的人,你稍微对他仁慈些。”罗恩深深同情可怜的威廉。 “那是他儿子对他不仁慈,和我有什么关系。”奥蒂莉亚一边说,一边摸出还带在身上的报道递给罗恩。罗恩低头看了起来: “普鲁士王储在军务旅行时机竟然同君主的政策发生了冲突,并对他的各种措施提出疑问。为了弥补这种严重的过失,他最低限度能够做到的便是收回他的言论。国王在一封信中要求他这样做,还说如果他拒绝,就取消他的一切称号和职务。据内部消息人士声称,王储取得了王储妃殿下的同意,写信对这个要求作出坚定的答复。他拒绝收回所说过的话,提出放弃他的指挥权和称号,并要求允许他偕同夫人和家人搬到一个他可以避免被怀疑以某种方式干预国事的地方去。经我们调查,群众普遍认为这封信写得很出色,大家纷纷赞扬王储有这样一位夫人,她不仅赞同他的自由派观点,而且还能在他一生中如此重大、如此紧急的时刻给予他这样大的支持。很难想像出有比王储夫妇的处境更为艰难的处境了,因为他们没有一个顾问,一方面既要应付执拗的君王和腐败的内阁,另一方面又要应付激情的人民。” 罗恩目瞪口呆地放下报道,朝奥蒂莉亚摇头:“如果陛下是我的话,如此的不孝子,我一定亲手把他掐死。” “你且同情我吧,陛下要我找机会劝说王储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他开口,怕我忍不住想戳他几剑。”奥蒂莉亚愁眉苦脸,罗恩爱莫能助: “这我可帮不上忙,不过答应我,如果你当真到时候忍不住想给他来几剑,记得把我的那份也砍了。” “想得真美好,”奥蒂莉亚给了罗恩一个白眼,“你暂且约束住军方,再不要提王储有叛国嫌疑的话了。毕竟国王只有这一个儿子,日后他总会成为普鲁士的国王。” “真不知道这对普鲁士来说是幸还是不幸。”罗恩和奥蒂莉亚对视一眼,都对王室的未来感到一阵无力与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