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蒂莉亚成功抓住了国王的命脉,她越是说下去,威廉就越兴奋,沮丧的情绪不复存在。在奥蒂莉亚看来,他已经进入了为王权和祖国而手执武器进行战斗的军官的角色。她还从未见过威廉表现得如此英勇无畏: “奥黛,其实在见你之前,我一路都在自己问自己——我是否能顶住王室的非议和社会舆论,坚持和你一同在选择的道路上走下去。你刚刚说得对,我应该从一个军官的立场出发,这样我就明白了在目前的局势中我应该起的作用。” “是的,陛下,在这场战役中,您要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守住我们的阵地啊。”奥蒂莉亚用尽全力把威廉的思路引导到他熟悉的领域,她让威廉感觉自己仿佛是一名身佩武装带的军官,正在执行某项任务,这样威廉便更有坚持的信念了。他们继续说下去,威廉的神情越发愉快起来,他的心绪逐渐放松,可以对那些批评意见置之度外了。 “看来我并没有选错人,奥黛,你的这份见解已经远胜于许多男人了。”说到最后,威廉忧郁的神情已经一扫而空,他振奋地握着奥蒂莉亚的手,显得轻松欢愉。 “对于您的这份夸奖,我可就不客气的收下了。”奥蒂莉亚嫣然一笑,颇有些洋洋自得。威廉被他逗得大笑起来: “你这小丫头,你什么时候在我面前客气过?小不点大的时候就知道给我惹麻烦,现在年纪越大,惹麻烦的本事也随着年纪增长了。” “陛下!”太过知根知底就有这么一条不好的地方,自己小时候的糗事他倒是知道的一个不少,好在奥蒂莉亚现在皮糙肉厚,一点都不脸红,威廉倒是心情大好地拉着她的手晃来晃去,还拍了拍她的膝盖: “怎么?难道是不好意思了?” “我可是首相呢,陛下,您可不许再说我小时候的事情了。”奥蒂莉亚义正辞严地提出了抗议,然而威廉却笑得更厉害了: “代理的,能不能转正还要看我的意思呢。来,坐这里。” 看到威廉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奥蒂莉亚便提起裙摆,从善如流地坐到了他身边。车上的位子本就不甚宽敞,两人挤在一起,再加上奥蒂莉亚那宽大的裙摆,让人有些透不过气。不过威廉并不在意,他亲昵地搂过奥蒂莉亚的肩,拉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又亲。奥蒂莉亚有心和威廉更亲近一些,虽说并不想依靠君主,但如今放眼内阁议会,除了罗恩之外,几乎所有的男性都是自己的敌人,那也只好暂时依附在君王身上,以获得支持了。不过威廉只是和奥蒂莉亚谈起一些年轻时候的旧事,追忆了一下过往的岁月,这让后者略有些失望。 更感到失望的是那些辛辛苦苦来柏林火车站迎接国王的自由派议员们,自由派的领袖之一鲁道夫·菲尔绍首当其冲。他之前在议会里严厉抨击过奥蒂莉亚,无论是她的女性身份还是铁血政策。这次他希望能一鼓作气,彻底让君王厌弃了这个跳梁小丑一般的女人。但他并没有想到,车厢门一开,紧跟在威廉身后走下车的就是那个自己看都不想多看一眼的女人。 “陛……陛下,”看着奥蒂莉亚那得意洋洋的神态,菲尔绍一时语塞,他愤愤地转向威廉问候着,“陛下在巴登-巴登休息的好吗?” “还算不错,谢谢您的关心,菲尔绍博士。”威廉礼貌地微笑着。 “看陛下的神态有些疲惫,或许需要医生好好调理一下。”菲尔绍本人就是一名优秀的医生,他真心实意地出于职业本能建议说。 “哈哈哈,谢谢您的建议,菲尔绍博士,不过我已经找到了我的医生了。”威廉笑着朝身后招招手,奥蒂莉亚连忙快走几步站到了他身边,威廉亲昵地拉过她的手,在上面轻轻拍拍,“这就是我灵魂的医生。” 菲尔绍觉得自己可能随着年岁渐长,性格也日渐保守了。看着国王这么和奥蒂莉亚表现出亲近甚至恩爱,他一边的牙酸溜溜的不大舒服:“恕我直言,陛下,您的灵魂要靠铁与血救治吗?” 菲尔绍的话不中听,威廉也不想听下去,他淡淡地摇摇头,说话的语气也官方了许多:“她做了她该做的一切。不管怎样,我很高兴诸位能来车站迎接我,希望这是党派合作的一个征兆。” 随后他朝在场的人敬了个军礼,便头也不回地往人群外走去。奥蒂莉亚跟着他身后,朝菲尔绍露出了阳光灿烂的胜利笑容,甚至不顾形象地露出了一边的虎牙。菲尔绍不停地原地深呼吸,这才勉强维持住了自己淡定从容的形象。特维斯滕在他身边沉默地补充了一句:“看起来,这一次俾斯麦的速度比我们都快。” 志得意满的奥蒂莉亚回去官邸的路上都是脚步生风,春风得意。不过她的兴奋自得在看到妹妹那山雨欲来的青黑脸色时戛然而止:“我的宝贝妹妹,我家又出什么事了?” 玛尔维妮冷笑两声,不大想搭理这个给自己找了无数麻烦的姐姐,还是忠诚的管家汉斯出来解释:“夫人,是这样的,小少爷回来了。” “小少爷?哪个小少爷?”奥蒂莉亚之前高度紧绷的大脑一旦放松下来,一时竟有点转不过弯。玛尔维妮发出一声近乎冷笑的冷哼,连一个眼角都懒怠赏给她。汉斯只好尴尬地开口:“夫人,就是……就是普特卡默尔小少爷啊,您以前和老爷生的。” “赫……赫伯特?哦哦,他呀,”奥蒂莉亚这才反应过来,她和大儿子很久没有交集了,早就把他忘在了脑后。现在听汉斯提起来,即使脸皮极厚,她也终于忍不住脸红起来,“他是有什么事吗?缺钱花?” “奥蒂莉亚!”玛尔维妮按捺不住地就想爆发,“有你这么当母亲的吗?” “啊?不是要抚养费吗?”奥蒂莉亚一脸茫然,玛尔维妮气的发笑,神情疲惫: “算了,我不想和你说话,让汉娜和你说说具体情况好了。” 汉娜从一开始就是赫伯特的保姆,后来奥蒂莉亚彻底和普特卡默尔家断了关系,她却一直留在莱茵菲尔德,照顾赫伯特,可以说对于赫伯特的起居饮食,她比奥蒂莉亚这个母亲,玛尔维妮这个姨母都要了解。 许多年不见,汉娜变成了一个高壮的妇人,颧骨上两块红色,好像粗制滥造的玩具娃娃。她的脸颊还算鲜嫩,前额鬓角上却过早的多了几条皱纹。她和奥蒂莉亚久别重逢,彼此都有些激动:“夫人,您现在可好吗?哎哟,看我这话说的,多蠢啊。您现在是大官了,能不好吗?” 这话引得奥蒂莉亚也笑了起来,面对儿时的伙伴,她难得的态度不错:“你这些年过得可好?” “好得很。托夫人的福,让我照顾小少爷。老太爷和老夫人对我都不错,小少爷也乖巧懂事。我在莱茵菲尔德嫁了人,生了两个小子,日子很过得去。” 听到汉娜叫老普特卡默尔老太爷老夫人,奥蒂莉亚很有几分不自在。她如今有了身份,又和威廉亲近起来,便有些忌讳起自己的那段婚姻:“那便好,只是你们怎么突然到我这里来了?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正是呢,夫人。若不是出了大事,我想老太爷和老夫人也不想麻烦到您。”汉娜在自己的青布裙上搓了搓手,细细讲述起来,“去年入冬以来,老夫人的身体就不大爽利,上了年纪的人,每年冬天都是难熬,因此大家都不曾太放在心上,只是如常找了医生来看。谁知道过完年,老夫人的病势一下子沉重起来,吃了许多药也不管用,还没拖到春天就一病去了。老太爷经此打击,精神也不大好,但还能勉力抚养小少爷,可到了夏天,老太爷不知为何也病倒了……” “这可算是祸不单行。”玛尔维妮在旁边轻轻感叹了一句,奥蒂莉亚对此倒没有什么感触,当初她和普特卡默尔家的关系闹得太过僵硬,多年没有往来。现在听说老普特卡默尔夫妇双双过世,她也不过在心里暗叹一声死生有命,连滴眼泪都欠奉。 “谁不是这样说呢?总之老太爷的病一直拖到了秋天,眼看也没有什么好转的迹象,他便做主,将莱茵菲尔德留给了小少爷。只是小少爷到底年纪小,老太爷临终前的意思是,想请夫人抚养小少爷,帮着打理莱茵菲尔德到小少爷成年。”汉娜小心翼翼地说着,偷偷观察着奥蒂莉亚的脸色。她很清楚奥蒂莉亚和普特卡默尔家的恩怨,还有对赫伯特的感情,因此她生怕哪句话惹怒了对方。 “他们倒是死的干净,平白在这种时候给我找了桩麻烦事。”奥蒂莉亚显然不大乐意,倒不是说她想要推卸抚养儿子的责任,而是厌恶赫伯特前来的时机。眼下她有一大堆事要忙前忙后,哪有时间照顾他呢?于是她求助地看向玛尔维妮。“我亲亲的妹妹,要不你帮我照顾他一段时间,等我忙过了这一阵子就把他接回来。” “你不要遇到事情就把它推给我,”玛尔维妮这次一点不想插手姐姐的家务事,赫伯特与玛丽不同,他是个男孩子,虽说不姓俾斯麦,但到底是奥蒂莉亚的长子,奥蒂莉亚倘若不和他亲近起来,以后有的是麻烦事,“我看这次你还是自己解决吧,那毕竟是你的长子。” 听到玛尔维妮这么说,奥蒂莉亚就知道指望不上她帮忙了。她总不好写信让伯恩哈德帮她照顾孩子,于是她只好垂头丧气地点点头:“既然如此,就让他住下吧。那孩子上学了是吧?” “是的,夫人,小少爷就在您曾经上过的普拉曼学校。明年就要上中学了,”汉娜连忙回答说,她没想到奥蒂莉亚能如此顺利地同意留下赫伯特,因而喜出望外,“夫人,我这就去和小少爷说,让他来见您。” “嗯……对了,你说的是,这孩子怎么自己不来见我?”奥蒂莉亚忽然想起了什么。 “夫人,”汉娜笑得尴尬,“小少爷他,有些认生。” “要上中学的男孩子,怎么能认生?这样以后如何和人交际呢?看样子以后我有的麻烦了。”奥蒂莉亚一脸的不赞同,汉娜不敢多说,只好匆匆行礼后退去,急急忙忙去找赫伯特。玛尔维妮则对着姐姐频频摇头: “赫比常年不在你身边,你该对他更和蔼亲切些,怎么反而更加苛刻了呢?你这样的态度会让他生恨的。” “我是他母亲,他恨我?”奥蒂莉亚不在意地摇摇头。玛尔维妮仿佛已经预见到了一场家庭悲剧: “说得好像你和母亲当年的关系有多好似的,我看你还是注意些态度吧。赫比正是敏感的年纪,可不要再把关系弄僵了。对了,国王那边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知道了。”奥蒂莉亚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向玛尔维妮讲述起颇令自己自得的经历来。所以当赫伯特随着汉娜走来时,看到的就是自己母亲既不期待,也不重视的态度。她似乎连看自己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只顾着和姨母聊着天。 “母亲。”赫伯特现在已经是个开始抽条的少年了。他有一头浅黄柔软的头发,稍稍盖住点耳际,皮肤苍白中微带点黄,像个蜡做的人。他的下巴尖尖的,像只可怜的松鼠,牙床有些大,让他显得比同年龄的小孩老成些。长开一些的他不大像奥蒂莉亚了,眼角眉梢里多了许多生父的影子,只有一双圆溜溜的,含着愁苦的蓝眼睛,和奥蒂莉亚简直一模一样,惹人喜爱。他这声“母亲”仿佛是从牙肉里挤出来的似的,瓮声瓮气的,带着几丝不情愿。他站在原地,眼睛却斜瞟向地下,显出一副倔强不乐合作的态度。 “嗯,这是你姨母,你还有印象吗?”奥蒂莉亚对赫伯特的模样不甚满意,但对方的举止终归不很出格,又不是她亲身教养的。因此她不便言语什么,只是淡淡地朝他点一点头。 “我记得姨姨的,姨姨时常有信来。”赫伯特对待玛尔维妮的态度显然要亲近许多,他转向玛尔维妮的时候便收起了之前那副死硬的做派,朝她亲昵地一笑,露出几分少年的羞涩来。 “好久不见,赫比这么高了。”看到赫伯特在奥蒂莉亚面前拘束,玛尔维妮忙朝他招招手,让他来自己身边。她拉着赫伯特的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圈不由得一红,“你这孩子,发生了这许多大事,怎么都不派人来和我说一声呢?” “家里忙乱得很,一时就忘了给姨姨写信,都是我的错。只是,舅舅没有写信和您提起吗?这次爷爷奶奶过世突然,我又年小不懂事,全仗舅舅帮我料理事务呢。”赫伯特连忙安慰着玛尔维妮,后者搂着他揉着他的头发,叹着气: “你舅舅的信今天才送来,我还没来得及看就先过来这儿了,想来信里是提到你的。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怎么这么多挫折?” “挫折多点是好事。当一个人能够镇定地承受一个又一个重大不幸时,他自会闪耀出一种灵魂之美,这是亚里士多德曾经说过的。”奥蒂莉亚一开口,玛尔维妮就想叹气,赫伯特现在哪里需要说教?他需要的是关爱和抚慰。果然,赫伯特立刻变得恭恭敬敬,如同一只抖动着满身刺的刺猬一般: “是,母亲教导的是。” “既然明白道理,以后就应该应用在实践中。你也不小了,不要在你姨母面前做出小孩子才有的姿态,一个男孩子,怎么能这样撒娇?”奥蒂莉亚对着赫伯特一番教训,玛尔维妮也不好插嘴,怕影响到奥蒂莉亚身为生母,在赫伯特面前的权威地位。她只能另想办法解围: “好了好了,玛丽和赫比和两兄妹还没见过面呢,快让孩子们之间见一见吧。” “嗯,这样也好。玛丽比你小三岁,你要遇事要让着她些。”奥蒂莉亚点点头,让汉斯去叫玛丽过来。 “妈妈!”玛丽还不知道自己一夜之间又多了个兄长,她倒是很开心这次母亲信守承诺,如期归来。所以她一进屋就欢快地扑到了奥蒂莉亚怀里,“妈妈你回来了。” “嗯,宝贝有没有乖乖上学?”奥蒂莉亚顺势亲了亲玛丽的额头,后者响亮地回答: “有!” 看着玛丽和母亲的一番互动,赫伯特只觉得眼睛一热,他紧抿着嘴唇,冷冷地别开了眼,不想看玛丽和奥蒂莉亚这副母女情深的模样。看到玛丽挨在奥蒂莉亚身边蹭来蹭去撒娇的模样,他在心里冷哼了一声:果然是个喜欢博取母亲关注的讨厌的妹妹! “玛丽,到姨姨这里来。”生怕玛丽和奥蒂莉亚太过亲近刺激到赫伯特的玛尔维妮连忙朝玛丽伸伸手,玛丽也笑嘻嘻地往她怀里一靠: “姨姨。” “玛丽呀,这是赫伯特,是你哥哥。”玛尔维妮硬着头皮顶着尴尬向玛丽介绍着,而后者瞪圆了眼睛,吃惊地嘴都合不拢: “哥哥?他……他也是妈妈生的?” “是……是啊,你们以后要好好相处。”这下连奥蒂莉亚都感到尴尬了,她之前从未向玛丽提及过赫伯特的存在,现在只好自食其果。 “哇!”浓重的水汽氤氲在玛丽的大眼睛里,很快汇集成小溪,然后变成大河,冲破了堤坝,汹涌而出。玛丽缩在玛尔维妮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是独生女吗?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哥哥呀?!” 奥蒂莉亚和玛尔维妮面面相觑,看一看哭得抽抽噎噎的玛丽,再看一看一脸不屑冷淡的赫伯特,彼此都感到前所未有的头疼和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