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八月,本该是惠风和畅的好天。
奈何天公不作美,接连下了好几日的大雨。
村口那棵桂花树才冒出些嫩黄小苞,夹在浓绿树叶间还未沁出袭人香味,便在疾风骤雨中零落成泥。
南马村并不大,仅二十来户人家。
大雨绵延滂沱,将村里的黄土小路连成一片汪洋,村人屋舍零星散布其中,宛如一座座孤岛。
快到中秋,村头村尾家家户户却都门户紧闭,并无一丝半点喜气。
实在是今年收成太差,颗粒未收,食不果腹,又连日大雨,何谈中秋团圆。
村尾一处破落人家。
老枣树、矮篱笆,屋前的小菜圃已被暴雨打得七零八落。
年仅十二的阿桂咬着唇瓣,一动不动跪在檐下,雨水打得半边身子都湿透了,终于等到屋里人出来。
妇人三十出头的年纪,穿着半旧皂色粗布长裙,抱着铜盆,居高临下地看着发梢都在滴水的阿桂。
这是阿桂的二婶许升香,高颧骨,吊梢眼,生得一副刻薄的相貌。
她盯着阿桂发白的小脸,气不打一出来,嗓音尖锐地斥骂道:“你这狼心狗肺的丧门星!我含辛茹苦把你养这么大!又给你找了这么好的人家!就是让你这么孝敬我的吗?明天就要嫁人了,你现在摆这副死样子给谁看呢?!”
若不是念及阿桂明日出嫁,怕她身上添了伤口要被那个破落秀才“退货”,许升香恨不得拿竹篾抽她一顿。
阿桂仰起头,雨水顺着下巴尖儿淌下。
细瘦指尖攥住许升香的裙角,嗓音涩哑,“二婶,求求你,不要把我卖掉……”
许升香一脚踢开她,力道不重。
但阿桂在雨中跪了许久,哪里受得住她这一脚,直直栽了下去。
……
阿桂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关在了柴房里,手脚俱被绑住,身后的柴火硌得后背生疼。
身上湿透了的衣裳倒是被换掉了,但随便糊了一层柴房墙壁根本无法挡住外头的斜风冷雨,吹得她牙关直颤。
屋檐上的雨水声淅淅沥沥,这雨,好像没个停歇的时候。
阿桂听着雨声,唇抿成一条线,下颌绷得紧紧的,眼睛盯着柴房的门,半晌没动。
直到柴房的门口有了动静,“吱呀”一声,二叔端着一碗冒热气的稀粥走了进来。
二叔一双眼皮总是往下耷拉着,不敢拿正眼瞧人。
他长相懦弱,性子也是如此。
看到阿桂弱小无助地倚在柴火堆上,他垂下愧疚心虚的眼,搅动着碗里的几粒黄小米,”阿桂,饿了吧?喝点粥暖暖身子。“
他舀了一勺稀粥递到阿桂嘴边,这粥熬得极稀,几乎就是水。
大概是许升香想着明日阿桂便要出嫁,不愿再浪费家里的粮食在她身上。
阿桂不想死。
她抿了抿快要干裂的唇,喝了一口稀粥,润了嗓子,冰冷的身躯稍稍暖了暖。
她重新鼓起力气,低低哀求道:“二叔,我才十二……我不想嫁人……”
二叔的手颤了颤,眼垂得更低,又舀了一勺稀粥递到阿桂嘴边,语气无奈又自责,“阿桂,是二叔没用,挣不来银子,可你妹妹病成那样,你瞧着也是不忍心的吧……”
二叔口中的“妹妹”,是阿桂的堂妹,也是二叔唯一的女儿小花,今年十岁,自小被二叔和二婶视若眼珠子般宝贝着。
可前不久,阿花染了恶疾。
家中积蓄本就无多,一来二去,钱财耗尽,也未将她的病治好。
正巧隔壁村有位缠绵病榻的破落秀才想要续弦冲喜,聘礼给的不薄。
许升香擅自做了决定,将阿桂的生辰八字送了过去。
聘书下了,日子选定了,若不是今早阿桂碰上邻村过来的媒婆说漏了嘴,知晓她明日便要出嫁。
只怕是还被蒙在鼓里。
阿桂鸦睫轻颤,闭上眸子,眼角滑落两滴清泪,声音极低地颤抖着。
“所以叔叔二婶便要用我,去换小花的命?”
二叔被她这样一问,愧疚地别开眼,讪讪地回道:“阿桂,都怪二叔太窝囊……但你莫怕,二叔已经打听过,那秀才已是药石无医,命不久矣,这续弦冲喜算是最后的法子。“
阿桂闭着眼,下颌微微抬着,指尖紧紧攥着灰扑扑的裙角。
二叔还在继续劝她,“那秀才缠绵病榻数年,对你做不了什么。你嫁过去之后,仍像每日在家一般,只需喂猪劈柴做饭便是。我和你二婶养了你这些年,这养育之恩暂且不说。小花是你帮忙带大的,你难道忍心看着她病死么?”
外头的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和二叔说的这些话一道,像是冰冷地浇在了阿桂心上。
她疲倦地蜷了蜷身子,睁开眼,咬着唇说道:“二叔,我省得了……我嫁。”
二叔听她终于答应,垂着眼露出一个敦厚老实的笑容,“你从小就听话,二叔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来,快喝粥吧,凉了就不好了。”
他又舀起一勺稀粥,递到阿桂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