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落枫发现,一间客栈里,除了他和蓝衣,已经没有其他客人。就连大堂,也不见用饭的客人。尽管客栈大门依旧敞开,却再不见有人入内。过路的行人,径直从门前走过,好像根本看不见这座客栈一般。 于是,他对身旁的蓝衣说道:“看来这里已经不再迎客了。” 蓝衣道:“既然不再迎客,为何门户大开?” 沈落枫笑道:“因为有些人,即便是关门闭户也是拦不住的。” 沈落枫言语刚落,只见蓝衣眼皮一震,手指曲张,一物顺着力道掷出。 只听一道破空声,一个身影掠了进来,正看向二人,却是一段时日不见的嵇离。 嵇离依旧穿着靛色衣衫,精神奕奕。他正笑着看蓝衣,抱拳道:“蓝衣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蓝衣抬眸看他,点头算是招呼。 嵇离又道:“蓝衣姑娘,上次承蒙你点拨,近日我苦练武功,今日特意前来讨教。” 蓝衣看他,眼中毫无情绪。 嵇离却是一愣,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看人时不含任何情绪,仿佛在这双眼中,世间万物皆是同等的存在。不含爱恨情仇,不掺杂贪欲嗔痴。 与这双眼睛对视非但看不出对方想什么,倒会忍不住泄露心中所想。因为每个与这双眼对视的人,都会忍不住恐惧与悲伤。恐惧此人心中竟是空的,悲伤此人竟如此孤单。 可是嵇离却不会恐惧,因为他心胸坦荡。 他习惯先发制人,因此他已经打出第一招。 蓝衣放下手中茶盏,一手拍桌借力一跃而起。一道内力紧接而来,打在身后柱子上,牌匾自高处跌下。 面前桌子同时遭殃,桌上杯盏统统落地而碎。沈落枫一手之中握着两把剑,看着相斗二人,无奈摇头。他的另一只手中端着茶杯,因此躲过一劫。 蓝衣落于另一张桌子之上,旁边是满地碎屑。 嵇离微眯双眼,手腕一抖,便见一对短刀自袖中滑出。那短刀形似匕首,比匕首微长一些,刀尖带倒勾。 只见他反手握刀,横于胸前,起了个势。 蓝衣左手手腕微震,但见沈落枫手中梦魂剑略微一抖动,剑自出鞘,稳稳落于蓝衣手中。 嵇离心中又惊又喜,自梦魂剑出现江湖,不断有传言蓝衣武艺高强。上次二人均未亮兵器,点到为止。如今见蓝衣内力运用自如,不禁感到胸中热血沸腾。嵇离心想,此番即便又是惨败,也是一件十分畅快之事。 嵇离年少轻狂,遇事从不知退缩。所以他毫不犹豫几步掠至桌边,反手一刀砍向蓝衣双脚。 蓝衣径自一跃,稳稳落地,左手执剑挡开嵇离砍来第二刀。 二人战到一处,刀剑相撞,铿锵作响。皆是内力不凡,带起一阵“龙吟虎啸”。 虽二人功力有所差距,却也叫一旁的沈落枫看得直呼过瘾。 见嵇离一个旋身,足下一蹬,跃上半空,暂时避开蓝衣致命一击。 蓝衣不急于追逐,立于原地,冷静看向落于不远处的嵇离。 二人相对而立,嵇离心中暗暗叫苦,虽无明显伤痕,此番他却已经看出蓝衣在拖延时间,耗尽他的体力。嵇离心道如此蛮拼只是浪费时间,眼珠一转,心生一计。 蓝衣见嵇离手腕一震,双刀隐于袖中。又见他双手成掌,脚下一个大跨步,双掌将近。 嵇离双掌不断挥舞,直取蓝衣面门。脚下步伐不停变换,一时竟让蓝衣无法还手。 蓝衣左右躲闪嵇离双掌,手中长剑一时无用武之地。然而她却未生出半分焦躁与不耐烦,专心对敌。 嵇离见蓝衣束手束脚,手掌的速度更快,脚下步伐变换更是迅速。 蓝衣的武功向来以快为尊,以快制快,此番嵇离变招正中下怀。 几招之间,二人处境便有所转变。原本节节前进的嵇离逐渐被蓝衣所制,却见他未有半分退却,反倒迎难而上。一个拧身,堪堪躲过一击。脚下步伐迅速变换位置,又一个转身,来到蓝衣身后。 蓝衣当即明白嵇离意图,暗道糟糕,便要转身。然而变化却在瞬间,嵇离竟不知何时短刀入手,只见他双手举刀直直砍向蓝衣后背。 蓝衣背后伤口刚愈合,此番又一次受到威胁。只见她迅速将左手递至身后,梦魂剑堪堪挡下砍来一刀。她却未算准第二刀紧随其后,绕是她反应敏捷,亦是避无可避。 嵇离心中一喜,第二刀狠狠砍下,竟是灌注内力,打算一击即中。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倘若不中,他便没了赢的机会。 然而嵇离还是算漏了一点,他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全然忘记蓝衣是个有经验的武者。 蓝衣见嵇离一刀砍来只是微微侧身,避开要害之处。左手紧握梦魂剑,只等嵇离接近,便能反手痛击。 嵇离见蓝衣不躲反相迎,眼看就要砍伤她,大惊失色,不禁叫道:“沈大哥!” 嵇离话音将落,一只茶盏自斜里袭来。嵇离只觉手腕一麻,刀落地,他重重地松了口气。 蓝衣转过身来,看向嵇离。 嵇离却突然跳起来,恼道:“你为何不躲开?!比个武而已,不用这么认真吧!要是我伤到你了,要怎么办?!” 蓝衣淡淡说道:“生死有命,何必在意。” 嵇离吼道:“气死我了!你这个人简直是个疯子!而我居然让一个疯子点拨武艺,我简直比你还疯!” 沈落枫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阿离息怒,你难道已经忘记习武之人切忌动怒?” 嵇离一愣,随即又说道:“我自然是记得的,人易被怒火控制,失去理智,做出追悔莫及之事。” 他垮下肩膀,垂头丧气地坐下,失落道:“原来我还这般不入流,非但无法控制自己,竟还是一个被怒气牵着鼻子走的人。看来即便我再如何苦练武功,依然无法到达一个新的高度。” 沈落枫笑道:“没有关系,几乎所有人都经历过相似的问题。” 嵇离眼睛一亮,抬头看沈落枫,又看看蓝衣,说道:“为何蓝姑娘并没有这个问题?” 沈落枫也看她,蓝衣道:“倘若你尝过以一敌众,杀人不过头点地的滋味,你就会明白为何我没有这个问题。” 嵇离惊讶地看着蓝衣,说道:“你竟然如此淡定地说杀人两个字!莫非你杀过许多人吗?你为何要杀那么多人?姑娘家不是应该躲在闺中绣花的吗?” 蓝衣道:“有时候你不杀人就会被杀死,生还是死,是一瞬间的事情。” 嵇离道:“你一定有很多故事,而且这些故事一定非常精彩,你愿不愿意说给我听?” 蓝衣摇头道:“我不会讲故事。” 嵇离欲再劝说,沈落枫忙道:“阿离,为何这次柳大哥未同行?” 嵇离撇了撇嘴角,说道:“他说他懒得赶路,让我先来。而且顾群飞打伤了云烟姐,他自然是要细心照顾的。” 沈落枫忍不住问道:“怎么回事?” 嵇离道:“顾群飞埋怨云烟姐拖累烈火大哥,以至于烈火大哥只能委身于春风阁当个默默无闻的小老板。” 沈落枫又问:“云烟现下情况如何?” 嵇离道:“我离开之时,大夫说已无大碍,修养些时日便能痊愈。只是如今春风阁因为无人打理,暂时歇业了。” 沈落枫点头道:“人无事便好。” 嵇离道:“对了沈大哥,老板派我来帮助你,说是倘若你有任何吩咐,都要替你完成,如今你有事情需要我去办吗?” 沈落枫直道疑惑,一时无法分辨柳清风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又说道:“柳大哥可有告诉你其他事情?” 嵇离茫然道:“没有,他只说让我先来找你,你有事需要我去办。” 沈落枫心下越发疑惑,说道:“你刚到,先好好休息,有事我再叫你。” 嵇离点头道:“所以,沈大哥你暂时没有事情让我去办,是吗?” 沈落枫道:“不错。” 嵇离说道:“既然如此,这两天我能跟着你们吗?” 沈落枫奇道:“你来此不与我们一起,要去何处?” 嵇离看了眼蓝衣,轻声说道:“我担心你们嫌我烦,不喜欢有外人跟着。” 沈落枫闻言只感哭笑不得,心道这孩子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嵇离又悄悄看了眼蓝衣,确认她对自己没有半分厌恶,方才暗暗松了口气。 又听脚步声响起,三人不约而同望向门廊。只见幺陶抱着一坛酒笑眯眯地向三人走来,嵇离好奇地看着他。 幺陶来到三人面前,全然无视满屋狼藉,从旁边拖过一张桌子,将酒坛放下,乐呵呵说道:“今天生意实在太差,只有你们三位客人。我实在无聊得很,不如喝一杯。” 嵇离道:“你是这里的老板?” 幺陶点头道:“正是。” 嵇离道:“你难道看不见你的店已经几乎被砸了?” 幺陶笑道:“在下长了眼睛。” 嵇离奇道:“你难道就不生气?” 幺陶道:“东西砸了就换新的,新的东西总能让人眼前一亮,你说我又有什么理由生气?” 嵇离道:“你是个怪人,不过通常怪人都不会太坏。” 幺陶哈哈一笑,说道:“这是谁家的娃娃,如此有趣。” 嵇离皱眉道:“我不是娃娃,过几天就要束冠了。” 幺陶道:“哟,恭喜恭喜啊,不过今儿的酒可没你的份儿。” 嵇离道:“我不喝酒。” 幺陶摇头叹息道:“可惜可惜。” 嵇离道:“可惜什么?” 幺陶道:“可惜江湖之中又要少一个豪爽的酒友。” 嵇离道:“酒是穿肠□□,酒会坏事,所以我绝不能沾半滴酒。” 幺陶道:“江湖人不喝酒,少了一份豪气。” 嵇离道:“我又不是膀大腰圆的汉子,不需要豪气。” 幺陶为沈落枫倒了碗酒,对嵇离说:“沈公子也不是膀大腰圆,喝起酒来格外豪气。” 嵇离道:“这个江湖有一个沈大哥就够了,而且不是谁都能成为沈大哥那样侠义的人物。” 幺陶道:“只可惜,侠义的人物,总是要遭受非议,总是要忍受无尽的寂寞,总是要受尽磨难。” 嵇离道:“沈大哥有许多朋友,他怎会寂寞,他的朋友又怎会非议他。即便受尽磨难,他还有朋友帮助他。” 幺陶笑道:“有些时候,朋友不一定会真的出手相助,朋友不一定会两肋插刀,也或许这世上本就没有真正的朋友。” 嵇离怒道:“你胡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柳清风绝不会背叛沈大哥。” 幺陶瞧了他一眼,说道:“你是柳清风?” 嵇离道:“我虽不是柳清风,却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与沈大哥之间的情谊。” 幺陶摇头道:“即便是柳清风本人,也不一定能说出如此斩钉截铁的话。” 嵇离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幺陶道:“这世间的敌人建立在利益纠葛之上,这世间的朋友建立在没有利益纠葛之下。” 嵇离道:“你这么说,柳清风与沈大哥莫非会有利益纠葛?” 幺陶喝了碗酒,目光滑过蓝衣,莫测一笑。 嵇离自然注意到了他这个动作,心想,莫非柳清风与沈大哥之间会因为蓝衣发生冲突?因为情感?因为梦魂剑?还是因为蓝衣身上众多的谜团? 嵇离满腹的疑问无人回答,他自然也不会问,只好闷头喝茶。 沈落枫却说:“陶老板每天听故事,想必知道许多有趣的事情。” 幺陶点头道:“的确有许多有趣的故事,昨天我刚听到一个。” 嵇离道:“是什么故事?” 幺陶道:“据说十八年前,有个十分神秘的人,从一个十分神秘的地方出现。他的怀中抱着一个婴儿,那婴儿长得十分可爱,竟不哭不闹。那个神秘的人将婴儿遗弃在一个山洞里,不久以后,那个婴儿被人发现,带上那座高山。” “那座高山常年积雪,十分寒冷。收留婴儿的人竟将她独自留在寒冷的山上,自己下山了。几年后,那人再次上山,发现那婴儿非但还活着,而且长大了。于是,他便开始教那孩子习武。” “他对那孩子十分严厉,却几乎将全部的本事都教给了孩子,要求孩子十八岁下山,给了她一些线索寻找家人。那孩子下山之后,发现自己身世的秘密。” “她的先祖因造杀孽,受到惩罚。其后人凡是习武者,最终都会被最亲近的人亲手处决。那孩子因练功走火入魔而疯了,却变得十分厉害,几乎没有对手,最终死于其师父与心爱之人的联合绞杀之下。” 嵇离说道:“既然如此,她为何还要习武?如果她一直在山上生活,就不会有如此悲惨的结局了。” 幺陶道:“这不过只是一个故事,听听就好,何必纠结。” “倘若这不只是一个故事,而确有其事呢?”门口一个声音响起,四人齐齐抬头,一个身影出现在客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