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持总不喜莫菁与小和尚走得太近,但莫菁一向无视。心说,你能拐走我的美人哥哥,凭什么我就不能和小和尚亲近啊。 佛门之地还有一样是很不好的,那就是每天吃素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地吃,直吃得莫菁两眼无光,双脚飘浮,气衰力竭。可是莫谨过得很好,就连那常年卧病的娘也没埋怨说什么伙食不好什么的,两人都没有莫箐那些营养不足的症状。这多少让莫箐有些许郁闷。只能自我安慰道不是自个儿的适应能力差,而是这副身子的素质太差。 但如今寄居的身子好歹也算是根正苗红,有时候真的是任何的心理暗示都不及一顿肉来得靠谱。莫菁心说,那虚南寺的和尚们忍得了素食,那整天念着阿弥陀佛的悟空大师忍得了素食,她美美的阿娘忍得了素食,还有她那丰神俊朗的哥哥忍得了素食,可她一整个肉食动物,叫她如何能忍? 在现代那会儿虽然经济上比较拮据,但还不至于沦落到天天吃素食的地步啊!后来,那美人哥哥着实是心疼莫听素这副为肉消得人憔悴的模样。每次一有机会下山总会偷偷带些好吃的荤食回来。再到后来终于被住持发现了,大怒,便要罚美人哥哥跪在佛祖面前,面佛祖思过。 莫箐止不住要上前告诉那住持真相,莫要让他为难自己的美人哥哥。可惜当莫箐有所行动的时候,却被莫谨拉住,然后以口型告诉莫箐,莫要冲动。 想来,穿越来的这些日子,自己是被莫谨给宠坏了,如果是以前,大抵自己不会这么任性的吧。莫箐在卧房里小手托着小腮,苦恼地看着木桌上慢慢凝成的灯花。 幽幽的烛光投在镂花雕窗上显出流动的剪影。想来这个时分,自家美人哥哥还没有吃饭呢。想起白日里来到厨房捉弄小和尚的时候看到灶炉旁堆放着好些紫薯,灵机一动,唇角不自觉地染起笑意。 莫箐以前很喜欢吃烤紫薯,以前,到了冬天的时候,每次做完兼职回来总会在路边向卖紫薯的老伯伯买上一条,一边吃一边嘴里吐着热烟回家。只不过喜欢吃是一回事,会烤番薯又是另一回事。但到底是从小独立,自力更生的娃儿,区区烤紫薯难不倒她。总体来说,除了生火有些困难之外,烤紫薯的程序倒进行得有条不紊。 这也难怪,以前现代那会儿莫箐自己在家做饭煮菜的时候,要么用电磁炉,要么就烧煤气,哪里试过这么原始的煮菜方式?所以,生火弄得自己满脸灰也不让人惊讶。 不过当莫箐拿着几只烤得勉勉强强能吃的紫薯,偷偷摸摸来到尊着佛祖的大殿,一手拿着用荷叶包着的紫薯,一手勉力关上大殿的高耸大门。 莫谨看着鬼鬼祟祟的莫箐心里有些讶然,依旧跪在地上,却转过头来望着她轻声喊道:“阿素,你这是要做什么?到哪儿去了?弄得脸脏兮兮的。” 现在的莫箐不过住在一个六岁小屁孩身体里,此小屁孩动作笨拙,娇生惯养没啥力气。关扇门就累得气喘吁吁。 末了,莫箐过来坐在莫谨旁边,伸手抹开腮边的发丝,开心地说:“四哥,你看阿素给你带了什么来了?是很好吃的紫薯哦。来,给你。”说着把怀里攥着的荷叶放在地上,打开荷叶,还散着热气的紫薯一个个赫然呈现在眼前。虽然看上去卖相不好,不过胜在有香味。如此想来应该不会太难吃。 莫谨看着莫箐的模样有些失笑,从怀里掏出白色手绢一点点地帮莫箐把脸上的污垢擦去。 “你怎么学会烤紫薯来着?看看,把自己的脸弄得这么脏,回头让阿娘看到了又该数落你没有丫头模样了。” 莫箐乖乖地让自己的哥哥擦脸,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要四哥你不说,阿娘就不知道啦。好四哥,阿素是来给你送吃的,你不会告诉阿娘吧?快来看看,阿素亲自烤得紫薯哦,香喷喷的。我偷偷地在厨房里拿来的,虽然卖相不怎么样,不过绝对好吃啊。那个主持真是不懂好生之德。你说罚思过就罚思过嘛,干嘛不让人吃饭,也不知道正值发育期的青少年是最需要补充营养的……” 莫菁还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着,莫谨移开手帕,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自顾自边说话边为自己剥紫薯的神情,心里一紧,伸手轻轻抚开她的发,凌厉的眉眼此时带了一丝溺意,无奈地笑:“四哥终归是毁了寺里的清规,他要罚我也是应该的。你不常跟四哥说什么人格平等么?这是一样的道理,不能因为我们是客就自认为高人一等,对吗?” 莫菁道:“你是能言善辩的美人哥哥,反正我是说不过你。” 莫谨摇头轻笑,看着莫菁略显秀致的眉眼,末了,他低首拉过她的手细细查看,那指尖被火酿出的几个红红的水泡,他看在眼里,嘴边显露出一丝苦涩:“阿素,你不是山野人家的野丫头,你是太尉千金,这些本不是你受的,四哥答应你,总有一天…….” 莫箐闻言心中一紧,抬起头,荧荧目光对上莫谨。心中一阵苦涩。原来他以为自己会去灶房偷紫薯,会自己烤紫薯。是生活所逼学会的。其实,做这些事本没有什么,但看在认为自己是极其重要的人的眼中却成了他眼中的心疼与怜惜。 她长这么大没享过天伦之乐,就算有也是极少。亲情淡薄,如今在这个时隔千年的时代体味到这份很好很好的亲情,不管是谁,上帝或是如来佛祖,莫箐都很感激如此安排她的命运。 莫箐眨眨眼睛,眨去眸中徒然升起的水光,故作轻松地笑道:“四哥,你还记得阿素落水受热后躺在床上,你照顾阿素吃药,跟阿素说过的话吗?” 莫谨愣了愣,最终看着她点头。 “我啊,听了四哥的话,我不怪罪阿爹,我谁也不怪罪,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挺好的。我很喜欢。你想啊,有事没事我就去灶房里偷他几个紫薯有空就烤给你和阿娘吃。嗯……而且啊,以后四哥可以不用偷偷拿荤食给阿素,阿素会烤紫薯还会打鸟,到时我们就去树林把打下来的鸟扒了皮,烤了吃得一干二净,毁尸灭迹,哈哈……到时看那个主持也不能说什么了吧?!他也不会总要罚你在佛祖面前思过。怎么样,此两全之计阿素想得可妙?” 闻言,莫谨表情怔忡,恍若失神,一双黑眸对上那绽若春花的笑颜,心中恍若被什么悄然捂暖。然后,莫谨弯起唇角笑道:“前世阿素大抵是饿死的吧?不然怎么总想着吃肉。” 莫箐把头挨在莫谨肩上,拿起方才剥好皮的紫薯,热度刚刚好,赶紧递到莫谨面前,神态故作认真地说道:“有肉吃时直须吃,莫待无肉空泛泪啊!所以四哥,你如今你有阿素亲手烤的紫薯,也要快点吃啊!” 莫谨失笑,眉目间往常那抹细细凌冷一点点淡开。他接过莫箐手中的紫薯,轻启薄唇咬了一口,说道:“阿素,莫不是是出了太尉府的缘故?你的性子比以前都变得古灵精怪。” 莫箐心中微微一惊,而后转过头,抬着圆亮的黑眸问道:“四哥,如果……如果阿素不是以前的阿素了,你……你还会疼我吗?”你会疼我吗?一个占了与你相依为命的妹妹的身体的陌生人吗? 莫谨微微愣了愣,然后伸出手拍拍莫箐的脑袋,笑得流光溢彩:“乱想些什么呀。阿素就是阿素啊,阿素再怎么变都是我的妹妹。是我的妹妹就应该受到哥哥的保护,做一个快乐的小姑娘。”说着,双手紧紧地把莫箐拥入怀。 莫箐躲在莫谨的怀抱,开心得忍不住掉眼泪。沉默中弯起嘴角,噙着一丝不知所措的愉悦;沉默中,泪珠落在云纹的锦袍中染湿衣料而不自知。终归,穿越了千年,她莫箐还是在这个未知的时代中找到了自己一直渴望的东西。那么,就算在千年前的这个不详的时代中度过一生又有什么不可?在这里,有温柔的母亲还有希望把自己宠成快乐的小姑娘的哥哥。这样的日子,何尝不好? 莫瑾以前很喜欢下棋,在莫府的时候他便时常与晚琉光对弈。到了虚南寺,这份喜爱仍然未有半分削减。如今下棋的对象从晚琉光变成晚琉光或是寺庙的住持。 而每每莫谨去找虚南寺的住持时,莫菁都想方设法耍赖要莫谨也带着她去虚南寺找小和尚玩。而每每莫谨又总给她缠得无法,于是只得带上她。偶尔,莫谨在下棋,而莫菁也会坐在旁边看,其实看上一整天也不会闷。 莫瑾很厉害,尽管每一次都棋差一着,输给了晚琉光或是主持。他下棋步步为营,细密谨慎,从一开始就估摸着整盘棋的走向。 但其实莫菁这个外行人,无论如何都不容易看得出来,只是后来有一次,她和小和尚坐在一旁观看莫瑾和住持的棋战时小和尚告诉她的。 围棋她是不懂,但从凝重的气氛可以看出,那次的棋局陷入了困局。而到最后,莫瑾以几子的差数输给了住持。 后来,小和尚告诉莫菁,其实真正的赢棋应该是莫瑾才是,他从一开始步步引诱布局,让同为棋局之外的人也不自觉受到他的牵制,按着他所希望的棋步走。让对手不知不觉从观棋人变成局中棋子,可惜,临末了,莫谨是放弃了赢的机会,输得不着痕迹,颇有番韬光养晦的意味在其中。 那时,莫菁听了,心中终于对于住持为何那么喜欢莫瑾却又惋惜他凡尘心太重有那么几分理解。傲而不骄,并且懂得无声无色之中顾全他人之面又运筹全局。只是,连下个棋都想着谋算,这样的人,只是潜龙勿用,永远不会甘于一辈子屈服在这座荒芜小山之上。但转念又觉得很惊讶,据她所知,小和尚从来没有碰过棋,应该不会下棋才是,他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莫菁抬头看着小和尚沉思的表情,竟觉得那一贯温和好看的眉目,凤眼微微吊梢,此刻竟有些认真凌厉。 她问道:“美人哥哥下棋很厉害固然可以理解,不过小和尚,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小和尚愣了一下,面容便恢复了以往的神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说:“其实以前依止师总爱跟别人下棋,总叫我在旁边伺候,看多了,所以才对这个有些懂。” 莫菁又有些觉得不可置信。 她从不知道这个朝代的小孩子自学能力和领悟能力这么强,单看就能懂得这围棋的规则和诀窍,单看就能看出全局?是自己太笨还是他太聪明? 但似乎寺里年纪比他大或比他小的小和尚也不觉得比小和尚聪明,倘若是莫瑾倒还可以理解,毕竟是贵族人家出身的孩子,即使再不受宠,但所受教育也是一等的。 想起,住持曾经说过,莫瑾是除小和尚外他所见过最有慧根的人。 单看便能深悟棋道,住持对小和尚倒也没有说空话。 小和尚看着莫菁沉默入神的表情,心里有些着急,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关切地问道:“素丫头,你怎么了?” 莫菁回过神,说道:“我没事。” 小和尚听了莫菁的话终于安心下来,思绪流转,转身垂首,眸子里神色黯然:“素丫头以后会不会不和我做朋友了?” 莫菁听了,觉得这个问题显得唐兀而奇怪:“为什么这么问?” 小和尚走了几步,坐在石阶上,一直低着头看地上枯黄的落叶,不去看莫菁。莫菁可以看得出他不开心。小和尚嗓音瓮瓮地说道: “五岁的时候,依止师为我点上第一颗‘清心戒’。虽然很痛,但我还是很开心,因为我没有辜负依止师的栽培,我更加用心地学习依止师教导的一切,因为有很多东西只要看一遍就都能记得很清楚,所以依止师到了后来便亲自为我授课,我也很努力地学,有一次,依止师要我抄写经书用以典藏,于是我就在书房里一遍遍地认真地抄,那段日子,我躲在书房里,除了日常作息就是抄经,半个月里不曾与旁人说过半句话,心想等抄完出来就可以找他们说说话了,但等我抄完经出来,却发现,不知道从何时起他们都慢慢地疏远我。等我再长大些,师傅为我点上第二个,第三个戒痕,我搬出了大睡房,他们就都没再跟我说过话了。” 比丘僧当中,有一种受戒仪式叫做爇顶,是佛教徒为求清净戒体,舍身供养,断除我执而燃线香于头顶之上所留下的疤痕。而头上的戒点则是根据佛法上的修为而点,戒痕越多,等级越高。 点上三个戒痕便可真正成为意义上的优婆陀诃。 她从来都知道小和尚独来独往,很多时候,他都是自己一个人,起码在自己认识他之前,他沉默而寡言,也从不会主动和人交谈。 其实,莫菁能够理解那些人疏远小和尚的原因,站在一个超越自己数十倍的人的面前无论是谁大概都会自惭形愧吧,尤其是一个年龄比自己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