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比斯带回了一只螃蟹。很大一只。被麻绳捆得八爪紧缩,动弹不得,但瞧见饼饼的时候仍拼命晃动,肥美鲜活。
饼饼知道这是比虾贵得多的东西,几乎不敢碰它。
安比斯垂下眼睫,他近日来瘦的厉害,脸颊瘦削,眉眼便越发深邃。他低垂着眉眼,用饼饼看不懂的目光注视着他。
“没事的……吃吧,饼饼。”他轻声说。
小章鱼谨慎地戳戳螃蟹,又抬头看看安比斯,见少年勉强勾出点笑来,才埋头娴熟地拆卸蟹钳。
小家伙吃得很香,最近还学会了用旧报纸垫着,腥气和血液就只留在报纸上。
安比斯移开了目光,望向窗外,神色有些恍惚,忽然感到被一只柔软的腕足轻轻拍了拍大腿。
他低头,饼饼拖着一块完整的蟹壳,献宝似地,将剥得干干净净的蟹肉推过来。一双清澈的蓝眼睛,眼巴巴地瞧着他。
安比斯的表情狠狠地扭曲了一瞬,似乎承受了什么难以言明的痛楚,露出了似哭非哭的奇怪表情。
“好饼饼,好饼饼。”他喃喃道,明明笑了起来,饼饼却觉得他比哭了的时候更难过。
但……总归,笑了就是好事吧?
今天的安比斯什么都没做,一直陪着饼饼玩耍。他把小章鱼抱到怀里时,竟然觉得果冻似的触感有些陌生——他有多久没碰过这个可爱的小生命?
饼饼高兴坏了,又觉得安比斯可能在外面受了什么刺激,需要他的安慰。于是竭力摊开自己,变成一滩水汪汪的烙饼,让安比斯能埋进他的身体里蹭来蹭去。小章鱼的腕足,就顺势抚摸少年的肩颈。
少年笑着举起它倒进了床铺里,“哈……好痒,好痒啊,饼饼。”
饼饼在少年人不算宽阔的肩膀上游动,发现吸盘下的身躯越发单薄,肩胛和锁骨突出鲜明的形状。可安比斯的体温仍然那么温暖,隔着胸腔也能感受到持久绵延的心跳。
安比斯温柔地抚摸着他,他的五条大腕足和三条小腕足都想跟少年玩耍,安比斯便伸出十根手指,挨个儿拨弄他的触肢,尤其照顾三根小小家伙,看细细的苗芽依恋地卷着人类的指尖。
饼饼趴在安比斯的胸口上,数着他的心跳声,希望时间可以永远延续下去。
安比斯起身拿出装满珠链和材料的袋子。饼饼颇为不舍地蹭蹭他,准备乖乖爬下去,但这次安比斯把它放进了袋子里。
“饼饼很喜欢这些珠子吗?”安比斯捏起一颗水晶珠,塞进饼饼的一只小吸盘里,像把跳棋棋子放到棋盘圆洞上那样。
“好好玩吧。”
安比斯侧躺在床上,撑着脑袋看坐在流光溢彩的珠宝里的小章鱼。一圈荷叶边似的裙摆在它身下旋开,它腕足一动,就有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让它看起来像受宠至极,锦衣玉食,被金银珠宝簇拥着长大的美人鱼。
安比斯被自己的联想逗笑了,饼饼歪着脑袋滚珠子,边滚边瞧他。他家的小章鱼总喜欢偷看他,偷偷观察他,学他怎么剥虾,怎么用抹布,怎么给垃圾袋打结,还以为他一无所觉。
笑着笑着,疲惫感和无力感席卷而来。
少年枕着自己的手臂,望着小章鱼的方向,眼睛中却没有焦距。他目光悠远地望向远方,看不清自己将要走去的方向,迷迷蒙蒙的,所能抓住的只有悲伤。
饼饼悄无声息地爬到他身边,听到了安比斯均匀的呼吸——他睡着了。
少年稚气未脱的脸上布满憔悴,眼眶下一层泛青的阴霾挥之不去。辛劳的痕迹沉淀在他凹陷的脸颊里。哪怕沉睡,他的眉也似有似无地紧蹙着。年纪轻轻,眉间就有了浅淡的皱纹。
他实在太累了。
小章鱼嘿咻嘿咻地绕过他,费劲儿地拖来安比斯盖腿的毛毯,慢慢拉到他身上。轻手轻脚,拉一会儿,停一会儿,怕吵醒他。
安比斯忽然动起来时,饼饼还以为自己暴露了,下意识想缩团,抱头蹲防。
但少年只是弓起背,蜷成了团,发出一声似是呜咽的气音。
小章鱼静待片刻,见人类再没别的动静,悄悄松了口气。
然后抓紧时间蹦跶到床头。
他要给安比斯一个惊喜!
做点兴许能帮上忙的事情。如果他做得好的话,安比斯会不会啵啵他呢?
饼饼期待地想。
安比斯一觉睡到了天黑。
睡醒后,明月高升。他到这以来,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月。圆得像珍珠,像泡面碗,像章鱼的吸盘,像团成一团的果冻。
他感到胸前的小生命依恋、信赖地吸附在他心脏前,任由他这个两条腿行走的奇诡生物行进在未知的干涸大地上,远离海洋,远离家乡。
它会想些什么?
安比斯忍不住想。
它平常都思考些什么?
它那么聪明,那么灵性,葡萄籽大小的眼睛里仿佛蕴藏着整个大海的神秘和智慧。它看着他时,他觉得它在斟酌,在沉思。
……那它是怎么看他的?
安比斯突然心悸。
它会觉得他是个好人吗?它信任他,珍惜他,喜欢他,就像他曾经对它一样吗?
他步伐沉重。脚底拖着滚动的石子走。
它会好奇吗?会诧异吗?会想——会想他们这么晚出门,是要去哪里吗?
街上依旧没有人。E-B17,一座没有繁华和娱乐的贫民窟,能吸引的只有无力承担房价,做着最没有油水的辛劳手工活的廉价劳动力。它能建立,纯粹是因为,穷人太多了。
这里的人是不需要逛街,也不会闲逛的。他们每一刻每一分都在为下一分下一秒的命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