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
裹在棉被里充当毛毛虫的千秋僵硬了一瞬,随即用力地摇起头来。
她正埋头在膝上心虚地自欺欺人,却许久没有等来预料中的责备。悄悄地抬起头,见少年径自在身前蹲下,握住自己的脚腕轻抬起,用一块厚厚的毛毯裹住了赤足。这样一来便隔绝了夜间侵骨的冷寒。
千秋只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看他,睫毛随着眨动上下一搭,旋即分开,似一双颤动飞舞的黑蝴蝶。
仿佛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一般,她开口道:
“我还不能睡。”
她的声音还染着发烧的嘶哑,咽喉似乎在发炎,吐字较为缓慢。只能用简短的语句来表达想法,说完一句后顿了顿,咽喉蔓延开来一阵滚烫的灼痛。
“我……”
刚发出最后一个音便咳嗽了起来,她伏在膝头咳了一会,才转过头看向巨大的飘窗外的月夜天幕。夜空中的那一轮苍白圆月印在她眼眸深处,恍若幻觉一般慢慢浮了上来,眼眸闪动着清冷的碎光。
屋外的夜空很可能会藏着一个匪夷所思的答案。
他顺着千秋的目光望去,便是一轮孤独的满月高高悬挂在穹极之处。
月下长空烟云尽散,星子稀疏,秀林独立于东风。庭院里石灯笼亮起融融光芒,照亮了一隅满池绿水。塘边的樱花树笔直健壮,纷纷随微风飘落的花瓣漂浮在水面上荡漾旋转。
月华澄明如水,徐徐流淌。伫立在夜空下的高大古树、排列在小径边石灯笼、停留在岩石上的惊鹿,一切都被染上浅浅的霜白。
恍惚间好似错眼看见楼宇背后、花丛阴影里有什么在躁动不安,又仿佛只是一时看花眼,细细看去庭院里依然寂静如初。
茂盛的树冠被风刮得哗哗作响,交错的树枝也在摇曳晃动,响起枝叶摩挲的沙沙声响。
千秋再次蜷缩起来,倚靠在窗台边,将下颌搁在膝头。眼眸低垂,发丝凌乱,透出几分狼狈和疲倦。
她张了张口,先发出的声音却是透出了嘶哑。
放在床头边的茶杯早已冷透,内里的热水现在冰凉无比。赤司心念电转间,正欲起身去重新倒满热水,却被千秋按住了手腕。
少女的指腹传递来病态的热度,有些虚浮的意味,也并没有施加多大的力气,却重逾千斤。顿时将他的脚步封印在原地,生了根似的再难移动分毫。
千秋的日语其实并没有学到出神入化,令人惊叹的地步。平时的日常对话当然绰绰有余,任务报告单上尽力用平白直叙的方式来描述也足以了。
她平常也不太爱开口,何况只用一两个单词,姐姐便能心领神会。所以在外人看来,千秋时不时会丢出几句前后毫无关联的单词短句,令人摸不着头脑,无法理解她想表达什么。
偏偏越是着急上火,越是无法组织起零乱的单词。
“那个。”她指着少年左手腕上的红绳,“作用不大。”
千秋憋气努力了半天,还是吐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最后只能在少年的注视下叹气放弃了言语解释这条途径。
“我会让你看见的。”
她深吸一口气丢下这句,然后将手指伸进茶杯里,蘸了些冷透的水。
不知何时她已经变作了跪坐的姿势,上身前倾,贴得离他极近。来不及征询,已被她悄然按住了肩头,所有的疑问便尽数吞下了腹内。
“闭眼。”
千秋道。
他听话顺从地合上双眼,赤色的长睫低垂下来,如一排热烈盛开的绯色花丛。神奇的是,伴随着千秋气息的靠近,他下意识连呼吸也放轻了,几乎到了忘记呼吸的程度。
任由那沾满了冷水的指腹轻轻按在眼皮上,一笔一划,横撇婉转,画下了奇怪的符咒。
“睁开。”
指腹离开对方的温凉如玉的皮肤的那一瞬间,千秋眼也不眨地开口道。
果然,下一秒,她对上了一双赤红色的眼眸。
宛如地狱最深处蒸腾的火焰,又如珍藏在传说里的名贵宝石。
如同夜莺在荆棘的枝头用尽全身力气高歌后,从刺穿的胸口流淌而下的鲜血。
像是人间最后的一抹赤色。
犹如她记忆深处在大雪纷飞、霜林雪野里看见的泣血红梅。
那在回忆里猎猎灼烧的赤色。
那时的千秋着了迷一般地凝视着枯梅老林里这最后一株灼灼绽放的冬日飞花,然后踮起脚尖,在漫天大雪里亲吻了枝头正怒放的血梅。
正如现在一样。
跪坐在窗台上的千秋双手按住了对方的肩头,随即在他的眼尾落下羽毛般轻柔的一吻。
时隔多年,她终于又触摸到了模糊记忆深处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