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靖等三人循声看去,站在柳树下的那人转过身向他们走来。来人年约古稀,须发皆白,身材削瘦,举止儒雅,眸子中透着睿智与淡定。 大圣见来人是个老丈,不好失了礼数,便拉着宁靖和夕颜站起,看着老丈。老丈微微一笑,道:“四明狂客的这首《柳枝词》端的是立意新奇、清新脱俗,不错不错。我这里也来做一首《杨柳枝词》,请几位小友评判一二,如何?” 大圣心道:“这大唐文化人就是多啊,没想到这里碰到一个诗迷。”忙道:“不敢不敢,我等洗耳恭听老丈的佳作。” 老丈手捻胡须,转头看着柳树,沉思片刻,缓缓吟道:“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吟罢看着三个人。大圣心里说:“这诗好坏我也听不出来呀,反正比我的强。”嘴上却言不由衷地赞道:“好诗,也是好诗。” “哦?好在哪里?”老丈饶有兴趣地看着大圣。 大圣没想到老丈当真了,这下可傻眼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宁靖和夕颜。夕颜看到大圣的表情,就知道他又把话说大了,自己想帮大圣圆个场但也不知道好在哪里,只能忍住笑也看着宁靖。宁靖听完这首诗感觉有点儿耳熟,但一时想不起在那里见过,见大圣和夕颜都看着自己,他想了想,硬着头皮说道:“老丈,在下才疏学浅,若有说错之处,切莫怪罪。” 老丈笑道:“但说无妨。” 宁靖道:“依在下看来,这首诗前两句描写了春天柳树的枝条繁盛、柔嫩,姿态秀美、婀娜,而且语句节奏明快,显示出老丈对这棵柳树的欣赏赞美之意。而诗的后半段……让人感觉突然笔锋一转,似乎有些落寞的意境。” “哦?此话怎讲?”老丈微微皱眉,面色暗了下来。 大圣一看:“糟了,靖子说错了,这老头儿不高兴了。”他连忙干咳了两声,朝宁靖递眼色。宁靖点了点头接着道:“您看,您前两句夸赞的垂柳多美啊。这么好的东西按照常理后两句应该接着赞美它,可是您却写它长在一个废弃的园子里,一天到晚都没有人来观赏,这不是暴殄天物么?所以我说您这首诗是借物寓意,是在叹息垂柳虽美却生错了地方,如果是人的话恐怕就是生不逢时了。” 老丈听完垂头半晌无语。大圣瞪了宁靖一眼,意思是“看!不听我的,净说些丧气话,把老头儿惹不高兴了吧。”他心里琢磨着怎么把话圆回来,赶紧把老头安抚几句打发走就得了。突然老丈哈哈大笑起来,大圣心道:“坏了,这是把老头儿气出毛病来了。”忙道:“老丈,我等学识浅薄,加上我这兄弟最近有些郁郁不得志,所以听了老丈的诗句有些口无遮拦,请老丈切勿怪罪。” 老丈笑完却是一脸喜色,道:“几位小友如何称呼?家乡何处?”大圣一看 “怎么回事儿?这老头儿一会儿忧一会儿喜的,没病吧?”他抢着把几个人的姓名和来处说了一番,只是隐去了自己和宁靖的真实身份,又问老丈的姓名。 老丈笑道:“老朽姓白字乐天,号香山居士。想不到我的诗竟也能被西域人破解其意。哈哈哈。” 看着老丈仰天大笑,宁靖的下巴都快掉了下来:“什么?您就是白乐天?” “不错,正是老朽。”老丈手捻胡须,脸上笑容未褪。 大圣悄声问宁靖:“他是谁呀?有点耳熟呢,这个名字。” “白居易!”宁靖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大圣眼睛发直,嘴巴张得老大,看着白居易,一时说不出话。宁靖赶紧躬身施礼,道:“早就听闻您的大名,那真是如雷贯耳。您的《琵琶行》和《长恨歌》我通篇都会背诵,想不到今日在此见到本尊,真是三生有幸。” 大圣也醒过味儿来,行了一礼:“简直就是十生有幸啊,白……白老师,白先生的诗句真是高妙之极啊,李杜在世也不过如此了。” “几位谬赞了,老朽何以克当。”白居易心情甚好,道:“先生一谓并不敢当。我与几位小友一见如故,不如做个忘年之交,如不介意就叫我香山便是。” 大圣忙道:“我等是晚辈,怎敢直呼尊字,我们还是叫您白公吧?” “老朽是居易,香山是居易,白公也是居易,也罢也罢。”白居易笑道:“天色已晚,坊门快要关了。下舍就在不远处的履道坊,几位如不嫌弃,今晚就随我到宅中一聚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大圣大喜,心道:“唉呀妈呀,这比做梦还要做梦啊!看到活的白居易了,还请我到家里去,这趟来得真值嘿。”他朝宁靖和夕颜嘿嘿直乐。宁靖也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急忙躬身称谢。夕颜搞不清楚这白乐天是谁,宁靖悄悄解释了一下,夕颜脸上顿时也露出了崇拜的表情。 宁靖三个人跟着白居易出了废园来到坊间大道,家仆早就把车备好,白居易对家仆简单介绍了三人然后上了车。宁靖等人跟着车行了几里路,车子一拐,进了坊中,又行了一会儿,停了下来。“哗!这是多大的宅子!”宁靖、大圣、夕颜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叹。 “白莲庄。”宁靖看着挂在檐下的木匾低声念道。 白居易下了车,引领三人进了宅院的大门。一条笔直的小道向前延伸,两侧花木繁盛,虽值夏末秋初,但仍有不少鲜花正在盛开。透过花木,可以看得到小道两侧各有一湖,右首边的小湖较为宽广,湖面莲叶摇曳,湖中有小岛数座,岛间有曲桥相连。左首边堆土为山,叠石为峡,一条蜿蜒的溪水自右侧流入峡谷,继而汇入一小巧的湖中。再放眼望去,杨柳依依,翠波荡漾,三五座亭台楼榭点缀其中。斜阳余晖洒在屋檐上,微微泛着金光,一种恬适之美充斥在园内。 大圣和宁靖的眼睛四下张望,处处都瞅着新鲜。大圣悄声道:“靖子,没想到这里面是有山有水有河流啊。你看这造景的手法一点儿都不比苏州园林差。” 宁靖低声笑道:“小声点儿,别跟没见过世面一样。” 大圣一撇嘴:“可不就没见过这唐朝的园子么。” “我说你们夸人的时候就不能大点儿声?怎么老是嘀嘀咕咕的?”夕颜虽然也被这眼前美景所吸引,但听到宁靖二人又是悄悄地说话,不满意地提醒道。 白居易在前面似乎也听到了,笑道:“诸位,我这宅院还说得过去吧?” “岂止说得过去呀?简直就是人间天堂啊!”大圣这次是由衷地赞道:“您看您这里既有茂林修竹,又有水池洲岛。叠山理水、收放灵活、曲直自如,移步换景,曲径通幽处别有洞天,空间转换实在是妙。真是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啊。” “没想到你还懂得造园技艺?”白居易讶道。 “哪里哪里,我这就是把心里想的说出来而已”大圣虽然心里受用,但暗道:“最好赶紧换个话题吧,我也就这两把刷子了,再往深里说就露馅儿了。”幸而白居易也并未追问,领着三人向左一拐进了一道院门。 门内是一进院落,东西厢房齐全,宁靖心道:“这便是主人的日常起居之所了。”果然,两个婢女迎了出来,一左一右扶侍着白居易进入了中厅。白居易吩咐了几句,婢女上了茶自去准备晚宴。众人在中厅内叙话,宁靖心想“我们的古文造诣和他相差太远,不如就捧捧他的诗得了,省得出丑。”于是专拣白居易的诗和李杜的诗句聊了起来。诗词不是大圣的强项,所以他并未多表现,只是给宁靖打个下手。二人一主一辅相互配合,中厅之内是一片欢声笑语。 “哈哈哈,自从上次九老尚齿之会后,我很久未能这么开心了。今晚定要与几位小友好好畅饮一番。”白居易捻髯笑道。 一听喝酒,大圣喜不自胜,拊掌笑道:“白公有此雅兴,我等定当陪白公饮个痛快。”宁靖心里有点儿嘀咕,暗想:“聊了这么半天,肚子里的货都差不多晾完了。这一喝酒,兴致一来,再来个饮酒作诗,我们可就抓瞎了。”他正琢磨着怎么办才好,忽听白居易问道:“夕颜姑娘为何面有忧色?”宁靖抬头一看,夕颜虽然也在附和大家说笑,但脸上明显带着闷闷之色,他估摸着夕颜恐怕还是为了救人和玉匣之事烦恼。果然,夕颜轻声道:“我们三人来洛阳原是为了救人和找回被抢走的东西,如今两件事情都没有一点儿头绪,我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哦?”白居易看看众人,敛起笑容,道:“我光顾着和你们谈诗论赋,竟忘记了问你们的来意。究竟是何事让你们如此忧虑?不妨告诉我。我居洛阳十余年,朋友众多,或许能帮上忙。” 大圣一拍大腿,心道:“对呀!这老白是当过大官的,人脉广,又是地头蛇,不如问问他。”当下就把事情的原委讲述了一遍。白居易边听边点头。待大圣讲完,他叹息了一声:“行真大师乃含光阿阇梨的弟子,也算是一代高僧。自含光、惠果两位阿阇梨圆寂,倭僧空海东渡回国后,密法在我大唐日渐衰微。当今天子偏又大力灭佛,没想到连行真大师这样的高僧又去了,难道密法当真要在我大唐灭绝了?”说完合掌向西,口中称诵佛号。宁靖等人见了也忙合掌口诵佛号。 凭吊完行真大师,白居易道:“当今天子崇道抑佛宠信赵归真天下皆知,那赵归真我见过几面,并非善类。他想夺那佛宝玉匣倒也不奇怪,只是他要那佛宝又有何用?”他沉思片刻,接着道: “你们说那宗净大师也是被道士所劫走,那二妖人又说赵归真也要夺那玉匣,这两件事联系起来,莫非……” “莫非宗净大师是被赵归真抓走的?”大圣眼睛一亮,“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我就觉得哪里有点儿不对劲,一直没想出来。” 宁靖和夕颜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宁靖道:“宗净大师难道被关在三清宫里了?那永一又是怎么回事儿?” “我们到三清宫搜一搜就知道了,可惜我们没有请帖进不去。”夕颜抿着嘴。 “这有何难?我这有个请帖,你们拿着就是了。”白居易从桌上拿起一个信封递给大圣。大圣忙双手接过:“多谢白公,这下搜人加找吕道长就全解决了。” “呵呵,谢我作甚?明天的祈福大法会我可懒得去。看那赵归真的模样还不如在我的白莲池畔看鱼儿有趣。”白居易摆摆手,“不过,那姓吕的道长我曾耳闻过他的轶事,想要见他,恐怕不太容易。” 宁靖道:“嗯,按照那妖人所说的吕道长的本事,应该知道我们在找他。就看他想不想见我们,愿不愿意帮忙了。” “他既是修道之人,想要得道飞升成仙,光炼内丹不行,还得积累外功。我就不信他能袖手旁观。”大圣道。 “唔,几位放心。明日一早我就请洛阳的朋友一同帮忙打探,若有消息,自会告知你们。来来来,筵席已摆好,我们今晚痛饮一番。” “就依白公,我们一醉解千愁。啊,不对,是一醉方休。”大圣笑道。 白居易的家宴又不知比茶肆的饭菜美味了多少,宁靖等人吃得不亦乐乎。三人中大圣酒量最好,频频向白居易敬酒。未及,几个人都有些醉意了。白居易面色微红,手持酒杯,笑道:“今夜真是饮得痛快,我这里有诗一首,请几位小友品鉴。”也不等大圣等答话,他摇头吟道:“恋他朝市求何事,想取丘园乐此身。千首恶诗吟过日,一壶好酒醉销春。归乡年亦非全老,罢郡家仍未苦贫。快活不知如我者,人间能有几多人?” 大圣已经面红耳赤了,也不管听没听明白就直接伸出大拇指赞道:“白公,好诗啊,好诗!白公之诗不让李杜,顿超……顿超,靖子,你说顿超谁来着。” 宁靖虽然也喝了不少,但头脑却清醒得很,他随口接道:“白公的诗句不让李杜,顿超刘梦得。” “刘梦得是谁?”大圣把头凑过来悄声问道:“我只知道刘玄德。” “刘禹锡。”宁靖白了大圣一眼,“以后少说话成不?老让我给你擦屁股。” “大圣,少喝点吧,待会儿还有事呢。”夕颜劝道,并给大圣递了一个颜色。大圣一愣,随即明白了,把酒杯放下。 白居易听了宁靖的话,手抚胡须,开怀大笑:“宁小弟,谬赞了!刘二十八与我相交数十年,他的诗赋文章当世罕有,我如何敢说超过于他。” “是是,白公说的是。不过白公也过谦了,刘白并称于世,难分伯仲。”宁靖笑道。大圣在旁又端起酒杯,夕颜一看“刚才的话白说了,怎么又喝了?”却听大圣道:“白公,今日得与白公相识,真是不枉此生为人。我看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再喝就要真醉了。俗话说过犹不及,何况我们三个明日一早还要去三清宫行事。这最后一杯就由我们三个晚辈再敬白公。来,靖子,夕颜。” 白居易闻言举杯笑道:“少年人不贪杯,好,好。来,我们干了这最后一杯。”大家放下酒杯又谈笑了一阵,白居易让婢女领着三人去了房间。